第30章

尚儀局一直是嬤嬤姑姑們紮堆的地方,年輕姑姑混上幾年,宮裏不留人,順順當當出去了。但要是主子發話,就得在這單調無味的地方耗上一輩子。說得難聽點兒,這裏是老女人窩。能跨出這地界兒的,要麽橫著出去,要麽滿了役。素以這樣一把年紀的調到禦前當值,真是開天辟地頭一個。

品春拿肩頭子頂她,“哎喲,得高枝兒了!素姑姑您這回可讓我說著了,一下子到了禦前,風光無限呐!往後您得多照應我們,別忘了我的話,我有個大志向要當彤史,派起女官來先緊著我。”

“嘴臉!”妞子嗤笑,“您的志向夠大的,就想幹彤史?怎麽的也該混個尚宮尚儀當當呀!”

素以咬著牙打包袱,“你們倆就笑話我吧!”

“誰笑話你誰是王八。”品春捱挨著她說,“咱們不是給您道賀嘛!在萬歲爺跟前,想想都有出息。你只管卯足了勁往上爬,我往後天天給你遞綠頭牌。”

“胡說。”素以笑起來,“你就不能有點正形?我是去做使喚丫頭,又不是晉位做主子,你遞個屁的綠頭牌!”

妞子插腰子站著,“留神,什麽屁不屁的,聖駕跟前犯了毛病,沒等晉位就給打死啦。”

三個人互相鬧慣了,說什麽都不帶置氣的。臨了六只手捧在一處,眼淚汪汪的道別。素以抽著鼻子說,“這趟分了道,再要見就得費大力氣了。隔座宮門隔個山頭,道上碰見了都不能隨便搭話。”

“可不,真是得形同陌路了。”品春掖著眼睛囑咐,“你得有點兒眼力勁兒,禦前的人和咱們不同,不能交心的,自己給自己留後路,脾氣來了也要克制著。在局子裏你管教徒弟,到了那邊輪著你讓人管教了,可得放平了心氣兒,記著了?”

素以點頭,聽話得像個孩子。妞子扁著嘴說,“原想一處混到出宮的,現在是不成了。你這丫頭忒壞,自己往高處去了。”

“天地良心,我壓根兒就不想去。左手免了罰,右手就讓我過去伺候,我自己鬧得也沒底呢!”

品春拾起包袱往她懷裏一塞,“別誤了時候,這是你露臉的機會,自己好好抓著別撒手。”看她遲登登的,幹脆把她推出了門檻,“走吧,到新地方重起爐灶去,別留戀這兒,這兒也沒什麽好的。”

心腸軟的人容易傷感,其實尚儀局離養心殿並不算遠,三個人弄得像生離死別,想想也頗可笑。素以橫下心辭了她們出來,外面有專門接引的小蘇拉,垂首齁腰上來替她扛鋪蓋卷兒,領著她過了金水河,往乾清宮他坦裏找床鋪去。

派好差事的各宮宮女太監有專門的值房和他坦,養心殿的叫內殿他坦,在一座南通北的長條院子裏。進了院門順著往裏走,還有乾清宮他坦、四合意、四執庫他坦,以及皇貴妃他坦。宮裏有老規矩,皇貴妃等同於副後,銜兒太高太敏感,一般是不設的,所以他坦常年空著做果子房。這一溜屋子下來,隔著東邊一堵院墻是內務府的修書處和槍炮庫。素以平常就愛瞎操心,站在台階上看過去,盤算槍炮庫離得太近,萬一哪天走了水該怎麽逃命。

胡思亂想一陣進屋歸置東西,養心殿他坦裏的擺設和別處沒多大區別,同樣的灰墻青瓦,只不過墻邊的高案和螺鈿小櫃上档次些。木料烏油油的泛光,抽屜和櫃門上嵌著雲頭式白銅拉環,和地中央的八仙桌是成套的。素以走過去把包袱放下來,桌上擱了只元青花的廣口壺,裏頭養了兩瓣雕刻過的水仙,抽起寸余的嫩芯兒,沒有開花,看上去像發了芽的洋蔥。

還有睡覺的地方,這裏不是大通鋪,每人一張床,這大概是禦前女官才有的優待吧!地炕燒得太熱容易上火,學南方人支床,攏火盆,照應好了自己才能盡心伺候萬歲爺。小蘇拉放下鋪蓋卷就走了,她站著琢磨了下,東邊鋪上有人住,料著是那貞的。剩下兩張床,一張臨窗,一張朝南對著門。她把被子鋪陳在檻窗下的空鋪上,被子枕頭才收拾好,聽見外面有說話聲,一路朝這兒來了。

門上膛簾子一掀進來兩個人,那貞她是知道的,另一張是陌生面孔,應該就是新上任的司帳吧!以後要一塊兒共事的,素以想打個招呼來著,剛打算開口,那位不冷不熱喲了一聲,把她臨到嘴邊的話給堵了回去。

“來晚了一步,榻榻都挑完了?”那個宮女把包袱往條凳上一放,老有意見的模樣。

素以原想好好處的,卻叫她這聲口弄得有點搓火。自己是尚儀出身,對規矩體統尤其看重。何況平時受慣了小宮女們的追捧,遇著這德性的就很反感了。要論挑眼功夫,那她可是祖宗。她似笑非笑看著她,這姑娘挺周正的一張臉,肉皮兒不錯,大眼睛高鼻梁。說底子好吧,又覺得兩只眼睛之間的距離近了點兒,生生給臉拖了後腿,看著拘得慌,壓抑,小家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