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奴才鬥膽……”她轉過臉來看榮壽,“不知萬歲爺聽沒聽說過豆汁兒?就是那種灰裏透著綠的,燒熱了配著焦圈辣鹹菜吃,味道好。奴才進宮前最愛吃那個,小販挑著擔子鉆胡同,一聽見吆喝我就往屋外竄,叫我奶媽子拿銅錢給我買兩碗喝。”

榮壽白著臉,遲登登道,“姑娘,您是問我嗎?不是問我,您瞧我幹嘛?”

素以不敢看皇帝才借著榮壽的排頭說話,叫他這麽一點破,她立馬又垂下了頭。

皇帝倒不甚在意,就是覺得她和普通人家女孩子不大一樣。祁人姑娘七八歲就開始學針線活,稍微大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她呢?玩屎殼螂、追小販,還有什麽沒幹過的?武將家的閨女缺管教,真不是件好事兒。不過老北京城裏的豆汁兒很有名氣,他聽說但沒有嘗試過。

“豆汁兒有股子酸臭味,能好吃嗎?”他問,“拿什麽做的?”

素以道,“回萬歲爺話,是拿水發綠豆研磨出汁,放在桶裏發酵出來的。其實臭味因人而異,就跟臭豆腐乳似的,有人說臭,有人卻說香。吃口上酸裏帶那麽點甜,泡上一個馬蹄圈,別提多好吃了。”

榮壽沒忍住哧地一笑,“瞧這饞的!”被皇帝橫過來掃了眼,嚇得忙噤住了口。

素以自顧自道,“豆汁兒不是什麽金貴吃食,不過確實是養胃清火的好東西。冬春兩季用最好,萬歲爺偶爾試試民間的小食,也算是與民同樂嘛!”

他臉上的冰碴子漸漸化開來,榮壽知道是給這丫頭說動了,可宮裏要什麽菜式都能搬出來,就是沒有會做豆汁的。他苦著臉對皇帝告饒,“主子容奴才些時候,奴才明兒就想法子募豆汁匠進宮來。”

素以正中下懷,仰起臉說,“大總管別費神,奴才會做。奴才打小愛吃那個,吃客吃久了也成半個廚子了。給奴才一包綠豆一爿磨,奴才就能給萬歲爺做出來。”

皇帝站在榮壽旁邊,有時候眼波劃過去,收勢不住就容易撞個正著。養心殿的金龍藻井下掛著八角料絲燈,像個溫暖的罩子當頭罩下來,皇帝就在那片煌煌的火光裏。為君者不容小覷,昂然挺拔,自有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度。同他對視叫素以害怕,可是卻有一瞬不小心閃了神。南苑宇文氏的眼睛和平常人是不一樣的,瞳仁上有一圈金黃色的光環,在燈下尤其的光華流轉。上回沒記住長相,只留下一段空洞的影像。這趟再看一眼,像是把腦子深處的記憶挖掘出來,兩兩重合,漸漸就明晰了。

只是突然覺得心慌,他看人的眼神專注而銳利,仿佛隨時可以洞穿皮肉直達靈魂。她難堪的轉回身子低下頭,胸口擂鼓般隆隆作響。奇怪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今天卻不一樣了。說不清為什麽,就是如芒在背,心緒不寧。

皇帝嘴角有寂寥的弧度,他是世事洞明的人,她在盤算什麽他心裏有數。跪也跪得夠了,天轉冷了,磚面上寒氣入骨,時候久了少不得作病。並不是當真稀罕一碗豆汁,不過是順著她的話頭赦免她。他啟了啟唇,“既這麽,就交給你了。起來吧!”

素以如蒙大赦,紮下去磕頭,“奴才遵旨,謝萬歲爺恩典。”

腿彎子僵了那麽久,那兩條腿都不是她的了。左右沒處攀扶,只好摁住膝頭子站起來。可是又酸又麻使不上勁,冷不丁一用力,腿根兒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子,悶心的疼。踉蹌了好幾步,眼看著要摔下來。

皇帝離她近,見勢不妙也沒多想,伸手打算讓她借把力。可是她怔忡著,臨要摔了也沒來攀他。他停在半空中的手握成拳頭,慢慢垂在身側。凝眉看她,這是個不知好歹的丫頭。有這樣的機會,換做別人一定拼了命的巴結。她倒好,情願摔個屁墩也不來兜搭。

素以這一下摔得很丟面子,又疼又羞,眼裏裹著淚,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有掉下來。她也看見皇帝伸手來著,可是借她兩個膽兒也不敢承這份恩。本來認不清人就已經被誤解成存心露臉了,這會兒再往龍體上靠,不是又要被說成有意賣弄,憋著勁的勾引爺們兒麽!所以摔了反倒可以長出一口氣,總比得個不要臉的名聲好。宮裏主子多,她臨要放出去的人了,不願招惹那些無謂的麻煩。

榮壽喲一聲,“這下摔得狠,屁股變八瓣了!”皇帝的動作他自然看在了眼裏,連萬歲爺都想扶,說明這丫頭命大,沒事兒了。他忙招左右上去攙人,一頭道,“慢著點兒,別又閃著腰。”

素以面紅耳赤,“謝謝諳達們了,我自己能行。”

到底姑娘家,和那些二板凳太監不一樣。太監摔一跤立馬狗顛兒的縱起來活蹦亂跳,宮女講究個穩,叫人看見這模樣,簡直臊得無地自容。皇帝轉過臉,地心的鎏金貔貅爐裏香煙裊裊,看時辰已經近子夜了。他回到禦案前翻通本,垂著眼道,“念著你做豆汁的功勞,今晚的提鈴就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