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昆公爺的喪事辦得如火如荼,請來的水陸道場很隆重,入了夜僧侶行香做法事,請地藏王開金橋,伴著道士放焰口的聲勢,倒比婚宴還熱鬧。

素以坐在抱廈裏看了一陣,外面公爺福晉哭得發暈,被小丫頭攙了進來。她忙上去搭手,把人安置在羅漢床上。昆夫人兩眼呆呆看著房頂,胸前也不見有起伏,瞧這失了神的樣子真有點嚇人。半晌從肺底裏長長呼出一口氣,又闔上眼,嘴唇顫動著,卻哭不出眼淚來。

素以不好安慰,只在邊上侍立。一會兒小公爺怒氣沖沖進了門檻,叉腰在地心直旋磨,一根手指頭豎在那裏點啊點的,點了半天恨道,“要不是看她是個丫頭,我窩心腳踹死她!”

素以站在一旁不明所以,估猜著一定是哪塊沒照料好,惹得喪家不稱意了。不曾想又聽小公爺拍桌,“人死了開不了口,她們這會子認親,誰能替她作證?她說是閨女就是閨女,她說是老子娘就是老子娘不成!惹爺惱火,通條插起來當劈材活燒了她!鬧這一出,欺負我門下無人?她也不掃聽掃聽爺是什麽人,四九城裏還有我怕的?”他伸脖子喊,“吉利,先把人拘起來,回頭知會順天府一聲,有人冒認皇親,拿她們兩個女騙子下大獄!”

叫吉利的家奴搓著手道,“大爺您別嚷,聽奴才一句勸。這事兒是家事,關起門來商量是正經。這會兒耍氣鬥狠,宣揚出去不好看相。旁的不說,老太爺的面子頭一條要緊。”

昆夫人也支起身來,“吉利說得對,你阿瑪一輩子正直為人,死後也要圖個好名聲。你把事鬧大了,不單你阿瑪,連宮裏娘娘臉上也不光鮮。快給我住口,有什麽坐下來商議。你這麽瞎嚷嚷,就是叫破了嗓子又有什麽用!”

“媽的個蛋!都上門上戶來了,還顧什麽面子裏子!我先宰了她,回頭再進宮給我姐姐請罪去。”小公爺是火爆脾氣,想一出是一出,這就提刀縱起來要出門,幸好叫跟前人攔住了。

素以聽了半天總算弄明白了,原來昆公爺在外面養了私宅。本來兩頭跑相安無事,現在人死了,外頭女人帶著孩子認親來了。

這事忒叫人沮喪,要是真的,那昆公爺的美名可就毀盡了。素以左右看看,人家正鬧家務,自己在場不合適,便悄悄的退了出來。走到喪棚底下往靈堂看,兩個披麻戴孝的女人哭得正起勁。嘴裏念念有詞一長串,帶著哭腔聽不清說了什麽,大約就是老爺子撒手去了,孤兒寡母日子艱難之類的。

長滿壽攏著拂塵站在門前,蹙著眉很無奈的樣子。這種情況出人意料,怎麽說呢,昆公爺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沒想到正人君子身後有這麽華麗的一筆外帳。

院子裏照樣吹打,白天的官來官往早散了,留下守靈的都是族裏親眷。大家見這陣仗顯然有點慌神,哭也忘了,在邊上怔怔的看著。

一個上了點年紀的彎腰勸慰,“紅口白牙的全憑嘴,誰能保證你說的都是真的?大家場面上人物,何必做這一套!你有什麽想頭好好的說,我可以做個中間人,和府裏大爺商量著辦,你看成不成?”

那個做媽的哭得口齒不太清了,反駁著,“我一早就得著了消息,心裏熬得滾油煎一樣。為什麽到現在才來?還不是顧全大家面子麽!我們這些年漂流在外,我是不打緊,一只腳踏進棺材的人,沒什麽可爭的。可要是哪天我也走了,孩子怎麽辦?我不圖別的,就想讓她認祖歸宗。她已經十六了,到了許人家的時候。有她阿瑪在倒不必擔心,如今他說走就走,叫我們娘們找誰說話?今兒子醜寅卯攤開了論,我死不算什麽,只不能委屈了孩子。咱們投奔大爺來,大爺認這個妹子也罷了,若不認,咱們寫狀子告到大理寺去,請萬歲爺和皇後娘娘來評評理。”

大家面面相覷,看著倒不像扯謊,裝是裝不出這副視死如歸的模樣來的。素以探身看那姑娘,孝帽子扣著瞧不見臉,只見她抽抽搭搭的掖眼淚,袖口上細白布打濕了一大塊。

族裏又有人問,“你什麽時候跟了公爺的?那麽些年月怎麽一點風聲都沒露?”

那女人想起了往事,一時淚流滿面,哽咽道,“當初我是個落難人,他救過我的命。我感激他,自願不計名分的跟著他。我知道他心裏有我,就算他一個月裏只來我那兒一兩回,我也覺得心滿意足。他活著,我一點執念都沒有。如今他死了,我說不出的害怕,怕以後孩子頂個私養閨女的名頭不好做人。她還年輕,做媒的上門來問,我連她阿瑪是誰都沒法和人家說。再這麽耽擱下去可了不得,誤了她的青春,我對不起她死去的阿瑪。”

她說得振振有詞,昆公爺的親戚沒一個人敢往下接口,只管東一句西一句的打岔。跪在一邊的女孩兒突然耐不住了,站起來拉她母親的衣袖,“咱們給阿瑪上過了香,也磕過了頭,既然這家不認咱們,咱們找個能說理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