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入弦

四國樓不是專做中原人生意的,布局上和一般酒肆戲園不同。彌生進去後覺得很新鮮,這地方有好些外埠人往來,打扮也光怪陸離。店裏博士引她們往樓裏去,彌生訂的是個外族包間,門上吊著兩塊牌子,一面用楷書寫著敕勒,另一面是胡書陰山二字。

進門右手邊放了一排大馬紮,墻上掛著花紅柳綠的小幡,地上鋪著草繩編的氈子,連矮幾上插花的罐子都是泥坯的。彌生左右打量了笑道:“敕勒都是鮮卑人,慕容氏祖上也是鮮卑的,原先屋裏就這麽擺設?”

“蠻夷嘛,本來就不及中原開化。”佛生隨口道,想想不對,忙捂住了嘴,“這是大逆不道吧?叫人聽見了要收監坐牢的。”

姊妹兩個竊竊笑起來,佛生讓她坐,一頭囑咐人上菜。轉過眼看看她,因著有算計的成分,心裏七上八下總歸不太踏實。自己也很無奈,暗忖著大概是上場慌,真到了臨陣的時候也就好了。叨叨著念個阿彌陀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人總要往高處爬,橫豎自己這輩子栽在泥坑裏了,彌生還有希望。她替自己完成了心願,就像自己重活一遍似的。

她也不否認有私心,若是彌生能坐上皇後的寶座,十一王再不濟也無妨了。她是皇後的阿姊,自然跟著水漲船高。大王與人不善,日後登了極也是個不講情面的。要是有彌生這條線牽搭著,總還顧念些個。她將來有了子嗣好討個人情,不說封王列侯,就是混個散階的開府儀同三司,也盡夠了。

彌生不知道佛生一會兒辰光想了這麽多,自己沒感到不妥,推了窗戶往外看,天色越發陰沉了。雲翳重重,仿佛要下雨。靜下來,心裏還是空空的。把手臂擱在窗沿上,歪著頭枕著手肘,喃喃著:“恐怕要變天了,這會兒不回去,困在這裏,不知道耽誤到什麽時候。姐夫那裏不會尋你嗎?”

佛生一哂,“尋我做什麽?我給他做老媽子做得還不夠,眼不見就想著要支使我?底下還有幾房姬妾,她們也生了十個手指頭,怎麽不尋她們!”

彌生見她滿腹牢騷,知道她過得不順遂,也不敢多嘴,怕勾起她的不快來。

這樓裏賓客雖然多,上菜速度倒挺快,不多會兒一道熱騰騰的蒸豚就連著籠屜子端上來了。另外還有些蔬果時鮮,菜色很不錯。鐵盤裏片好的乳豬薄片齊整碼著,豆豉夾著肉香,叫人胃口大開。博士又送了一小甕荔枝燒擺在食案上,佛生撩起袖子舀酒,邊道:“這肉吃多了肥膩,配上清酒正合適。咱們鮮有碰頭的時候,上回宮宴你半道走了,後來也沒能一道吃飯。今天算是補了這個缺憾,在你出閣前咱們姊妹痛快吃兩盅。”

彌生正要說好,堂簾子突然打了起來。佛生的婢女上前來屈腿回稟:“才剛小子來傳話,殿下舊疾又復發了,眼下疼得滿床打滾呢!下面人亂了方寸,請王妃快些回去瞧瞧。”

佛生猛站起來,衣角帶倒了面前的酒甕,酒潑得一天一地。什麽也管不上了,她對彌生道:“看來今日是不得空了,他得這毛病不知什麽時候就有兇險。平穩了很久,天曉得怎麽又疼起來!”邊繞畫帛邊道:“反正菜也上齊了,你用了再走。我怪不好意思的,把你一個人撂在這裏……”

她這也是身不由己,彌生絕沒有怪她的意思,忙道:“我不礙的,太學裏獨來獨往,一個人早習慣了。你快回去吧,家裏的病人要緊。”

佛生暗暗看她一眼,哎了聲,牽著裙角便跟仆婢去了。

彌生送走了她,自己對著一桌子酒菜發呆。獨個兒吃飯無趣,就想喚博士來結賬。門外有人進來,她擡眼一看,很面熟。想了想,是那位韓家小郎君無疑。

他一手敲著扇子,嘿嘿地對她笑,“咦,這不是吃甜湯餅的女郎嗎?今天在這裏巧遇,莫不是前世的緣分?”

彌生對他沒什麽好感,只不過勉強一笑,“郎君言重了,鄴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偶然遇上,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她很有些處變不驚的肚才,鑒於上次的不恭,換作別的女人八成早扯開嗓子號叫了。她卻不是,一副四平八穩的模樣。他覺得有趣,反而想逗逗她,因道:“其實也不是巧合,我是循著女郎的路徑,特地來拜會女郎的。”看見她揚了揚眉毛,他笑得更歡實了,“女郎或許還不知道,雲霽如今在晉陽王府做門客。先頭晉陽王殿下和我在一起,咱們在銅駝街上看著女郎進綢緞莊的。”

她心裏一驚,果然變了臉色,“你到底要說什麽?”

他蹭蹭鬢角,仰臉看頭頂的椽子,“沒什麽呀,我就是瞧大王很看重女郎,想問問女郎可願隨我到大王府上遊玩去。”

彌生像聽見炸雷似的,惶惶退到墻根處。這姓韓的既然是大王的門客,這趟露面肯定不懷好意。彌生實在是嚇得不輕,心在腔子裏嗵嗵急跳,後悔沒帶上皎月和皓月。她雖記恨她們幫著夫子算計她,但在身邊總歸還有個照應。現在可怎麽辦,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