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驟驚(第3/6頁)

後來回想起來,這輩子大約再也沒有這樣寧靜快樂的時光了。

四月的風是溫暖的,柳絮漫天,像陽春裏紛飛的雪。東邊檻窗開著,日影移過來,擠進竹簾邊角,灑在案頭的一本琴書上。書頭的序跋描金,碰上光,碎成滿眼燦爛的星辰。竹片在窗框上輕輕撞擊,不緊不慢的一聲聲,直扣上人的心弦。青花瓷魚缸裏兩尾錦鯉載遊載飄,幾片梨花花瓣落在水面上,漾起無聲的一點漣漪。花耶魚耶,各有各的曼妙。

彌生才服侍他吃過藥,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捧臉朝外看。現世安穩,要是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多好。他跑不掉,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只是他的心氣那樣高,高得叫她夠不著。她一直盼著他好,不論是教書育人還是問鼎九五,他能夠功成名就,對她來說便是安慰。可是犧牲得太多,唯恐將來沒法子保持這份寧靜豁達的氣度了。

他略有些咳嗽,怕震動了傷口,佝僂著身子,總是咳一半憋一半。她忙踅過身去撫他的背,邊撫邊看他臉色,“渴嗎?我給你倒水喝。”

朱唇近在眼前,豐腴而嫵媚。慕容琤懷念那味道,又顧忌著前兩天彼此間生了嫌隙,不敢貿然動她。心裏火燒似的熱,自己支不起身子,為了拖延時間,有意嗯了聲,假作沒聽清。

彌生不察,果然又問一遍:“喝水嗎?”

他鬼鬼祟祟擡起手,冷不丁將她脖頸往下一壓,結結實實來了記強吻。

他唇上有殘留的藥汁,親上去滿嘴的苦。她措手不及,叫他含糖似的含了兩口。好歹掙開了,紅著臉嘟噥:“病著還不正經,那刀應該砍在胳膊上,這樣就使不了壞了。”

他怕她走,蒙蒙看著她,佯聲呻吟道:“細腰……我疼。”

她斜眼打量他,“我可沒碰著你的傷口。”

他歪在瓷枕上,蹙著眉,一副美人捧心的羸弱嬌態。彌生看得有點癡,這麽漂亮,心思這麽深重……她暗暗唏噓,仍舊舍他不下,掀開他身上薄被細細地查看。還好沒有出血,至於痛嘛,劃破手指都會痛,更別說被砍得皮開肉綻了。

他傷在前胸,為了方便換藥並沒有穿褻衣,裸著上半身,胸口裹紮起來,手臂和肩頭都能看得到。她留了個心眼,果然見他有舊傷,縱橫交錯在肩背上,像是陳年的鞭痕。她滿心的傷嗟,皓月說的都是真話。以他這等出身,刀劍上吃癟還有可恕,若說鞭傷,除了兄弟傾軋不作他想。

“舊傷不少嘛!上次夫子夜裏叫我過園吃飯,胸口倒是好好的。”她故作輕松,但是心裏那樣在意。勉強笑了笑,故意捎帶了點幸災樂禍的味道,“這回好了,下次再不能袒胸露腹了。”

他刻意回避,打著哈哈掩飾過去,“可不是嘛,以後連寒食散都吃不得了,人生哪裏還有樂趣!”

她知道他貧嘴,起身到案頭擺弄爐鼎。裏面的塔子燒得差不多了,她拿銅針撥撥,重新投了兩個進去,一面道:“外面花開得正艷,等夫子好些了我扶你出去走走。”

他調過視線看窗外,“若是好得快,趕在丁香花謝前摘下來,泡了油給你添妝。”

她不太懂那些,只聽說過桂花油,便問:“丁香油是做什麽用的?”

“做頭油啊。”他淡淡地笑,露出雪白齊整的牙,“桂花香用的地方實在是多,過年蒸的籠糕裏都加,美人雲髻和饅頭糕一個味兒,唬得我犯惡心。還是丁香油好,你用那個香,人堆裏我也能認得出你,就不會走散了。”

他大約是順口一說,她卻覺得心酸無比。丁香還有個傷感的別名叫愁客,若是終有一天兩個人要分散,僅憑這點香味留得住什麽呢?

彌生怏怏的,料理好了熏爐回身,正巧看見幾位師兄從院門上進來,想是來探望夫子傷勢的。她和夫子交代了聲,迎出去滿滿作了一揖,“阿兄們來了!”

龐囂朝樓裏拋個眼色,“夫子現在怎麽樣?”

她說:“下不得床,精神還好。”讓了讓道,“阿兄們進去吧,我上夥房看湯去。”

載清經過她身邊,擠眉弄眼地上下掃視,“頭回見你穿女裝,打扮好了倒夠得上國色天香。”

載清是滾刀肉,背著夫子一向這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彌生啐了口,“你仔細,總有一天叫我把嘴縫上,看你還耍嘴皮子功夫!”

他觍臉笑著,把兩片嘴唇高高噘起來,往她面前湊了湊道:“你來縫,可要我給你準備針線?”

載清自己沒發覺,隨口的一句笑談也犯大忌諱。還要做出這種姿態來,更是蓄意妄為。這廂話音才落,後腦勺被龐囂狠狠拍了一記。龐囂臉色很難看,咬著後槽牙道:“載清啊載清,你要是再不收斂,他日橫是要栽在這上頭!”言罷也不逗留,急匆匆往園子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