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陸夫人坐在檐廊下的躺椅上曬太陽,睡不著,又睡不醒。

聽見開鎖的聲音,她以為她娘來放她出去了。

四方的院墻關了她一整年,她終於明白,她是鬥不過的。

以後再不問那些奇奇怪怪的問題,再不質疑世道了。

就乖乖地,聽大人的話,做一個守規矩的人。

她站起來,緩緩走到階上。

院門打開,銅金色的光斜過院墻屋檐打下來,成了一道光幕,看不清那人是誰。

她輕輕喚了聲:“娘?”

那人穿過光幕走來。

如霜似雪,琉璃眸子,冰潤潤的。

是她日夜思念,又不敢相見的那個人。

她呆呆地、遲緩地:“嘉言?”

陸睿注視著陸夫人,撩起衣擺,跪了下去:“母親……”

陸夫人穿著最好的衣裳,首飾貴重,鞋子上還綴著白玉片和珍珠。

可她從前保養得一頭烏黑的頭發沒有了,她的兩鬢斑白,像染了風霜。一眨眼,雍容優雅的女子,便蒼老了許多年。

璠璠曾經說,阿婆好瘦。

只陸睿不曾想到,她會這樣瘦。

她穿得再華貴,也掩不住,渾身的生機都被抽走了。

他的父親,對他的母親,到底幹了些什麽?

人的底線都已經低到這樣,難道還能更低?

墜落,難道竟沒有底?

陸睿垂下頭,淚水滾落在青石地磚上。

“兒,來遲了。”

“來了就好。”陸夫人遲緩了許久,終於緩緩回神,“你,都知道了嗎?”

“是。”陸睿道,“兒都知道了。”

陸夫人問:“她,還活著嗎?”

陸睿道:“活著,在京城。”

陸睿擡頭,淚流滿面:“母親,為何……不告訴兒?”

陸夫人沉默許久,道:“如果她死了,告訴你已經沒有意義。你怎會,為了死去的妻子,與你的父親作對?”

“如果她還活著,我不敢告訴你。我怕呀。”她嘴唇發抖,“我怕你……會叫她去死。”

陸睿仰頭望著她,眼睛睜大。

前次見面,陸夫人知道一切,卻未曾透露半句。

溫蕙人在京城,也並非沒有行動自由,卻從未找過他。

原來……

君臣父子夫妻。

君以忠與臣子博弈;父以孝裹挾子女,夫以貞壓迫妻子。一切其實都是為了統治和剝奪。

世間的規則,本就是上位者用來壓迫下位者,強勢者用來壓迫弱勢者,智者用來壓迫愚者,男人壓迫女人的工具而已。

陸睿少年時便看透了。

只陸睿從來認為,自己在每一段對立的關系中,都屬於前者。

直到他明媒正娶的發妻不明不白地“死”去。

那一刻,他霍然轉身,擡頭,對上的是宗族和父權。

那一刻,陸睿第一次體會到這麽深刻的無力感。

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玩弄規則的同時,也被規則玩弄和嘲笑著。

陸夫人流淚道:“我真的好怕……”

“蕙娘她,本不必以身赴難的。她本可以帶著璠璠到金陵避禍的。”陸夫人道,“我那時候都想好了,趁你父親不在家,悄悄把她們兩個送走。”

“可蕙娘不肯,她還是只身去了。”

陸夫人的眼淚止不住:“嘉言,你知不知道她是為什麽呀?”

陸睿擡頭,眼淚劃過臉龐:“她……是為了我。”

“是呀。”陸夫人道,“她愛你呀。”

“那個孩子,從青州那年的冬天,從見到你第一眼,就在愛你了。”陸夫人眼睛模糊,像在看很遠的地方,“我是過來人,看得清清楚楚。這些年,我親眼看著她是怎麽愛你的。”

“如果是你叫她去死,我不知道她還能怎麽活下去。”

陸睿閉上眼,淚水滾滾而落。

“嘉言,去把蕙娘帶回來。”陸夫人道,“不管她經歷了什麽,變成什麽樣子,她都是我的媳婦。你把她接回來,你過你的日子,我和她一起過日子,我們,不打擾你們。”

痛苦的淚水劃過陸睿的臉頰,他道:“太遲了。”

陸夫人驚懼:“不是……還活著嗎?”

“她如今,是監察院都督霍決之妻,三品誥命,蟒袍加身。”陸睿艱難地道,“兒已經,帶不回她了。”

陸夫人緩緩地消化這個信息,問:“霍決?”

她困惑:“如何會這樣?”

“因蕙娘幸運。”陸睿道,“到了那裏,發現那人是霍決。”

“霍決,便是蕙娘曾經訂過親的未婚夫。他卷入潞王案,能活下來,是因為溫家散盡積蓄保住了他的命。”

“他與蕙娘雖退了婚,然溫家有恩於他。”

“原來,是這樣啊……”陸夫人終於露出微笑,“你看,這才叫報恩。”

她捂住臉流淚:“我們呢?我們是怎麽樣報恩的?溫家,全家都叫陸正害了,溫家已經沒有人了。銀線也被陸正害死了,他說他抓到了她,把她活活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