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永平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月牙兒的時候,月牙兒一張臉還圓圓的沒長開。他的嶽母甄氏也白白胖胖,一樣圓圓的。

那時候他一度發愁月牙兒長大之後會像甄氏一樣白白胖胖,他可不想要個胖媳婦。他爹使勁向他保證:“你丈母娘年輕的時候生得賊俊,十裏八鄉的都來求娶。你丈人要不是臉生得好,哪能娶到你丈母娘,還跟她學了甄家槍。你信爹,月牙兒長大,一準是個美人。”

月牙兒吃了他買的窩絲糖,紅紅的嘴唇上沾著糖粉,向他保證:“連毅哥哥你放心,月牙兒會使勁長好看的!”

他敲她的腦袋:“說好啦,我可不想要個醜媳婦。”

“哼!”月牙兒舔著手指頭上的糖粉,“月牙兒才不醜!”

“好,月牙兒不醜。”他失笑,“月牙兒最俊啦。”

月牙兒便笑了,眼睛彎彎,正像兩彎月牙。

他以為他們以後還會再見,他沒想到那是他們唯一一次見面。

太子那麽尊貴的人,到底跟他們小小百戶之家有什麽關系?沒關系呀。可貴人扇扇翅膀,拂到他們這種小人物身上的時候,便成了颶風暴雨,讓他的人生瞬間支離破碎。

皇帝若太長壽,於國於家都未必是好事。

太子薨的時候,已經四十七歲了,皇太孫都已經二十五了。

太子是景順帝元後所出,既嫡且長,人品貴重,氣度沉穩,待人寬嚴有度,實是再好不過的一位儲君。偏偏,活不過自己的親爹。

太子薨逝,朝臣們立刻分裂,有主張立已經成年的皇太孫為儲,也有主張另立皇子為儲的,爭得不可開交。

景順帝卻從從容容地,又是求佛問道,又是開爐煉丹,任閣老們人頭打出狗腦子,就是不將儲君定下來。

朝堂上波雲詭譎。人人都想有從龍之功,都想攀附上最高最貴的那個人,或者將自己所依附之人,推上那個最高最貴的位置。

大位之爭,從來伴隨著流血和死亡。

於是皇太孫一家遊湖時沉了船。這釜底抽薪之計,直接斷了皇太孫一派的命門。

皇子派卻也不是一個整體。皇子太多了,景順帝先後立過五位皇後,沒有一個皇後活過他去,偏每個皇後都生了兒子,每個皇後所出的皇子都是嫡皇子,一般的高貴,一般的正統。

嫡中嫡的皇太孫一家全軍覆沒後,嫡皇子們開始了刀光劍影的廝奪。皇帝依然從容修道,成日裏為找不到更好的青詞苦惱,認請立國儲的奏折堆滿禦案,從不批復。

潛流積得久了,總要噴發。

景順四十五年,皇帝一病數月,一度起不了身,一副即將往生的模樣。潞王終於按捺不住,跳了起來,但很快就折戟沉沙。

老皇帝再出現在朝堂上的時候,容色極好,很多人甚至產生了“他真的病過嗎”的念頭,只是沒有人敢說出口。

潞王之亂極快地就被壓下去,牽連卻既廣且久。有七個皇子牽扯其中,自盡謝罪的,被賜了白綾鴆酒的,被貶為庶人的。至於下面的人更不要提,多少人人頭落地,家破人亡,甚至株連九族。

這一個“廣”字,便覆蓋了霍決的人生。

兩年前霍決醒來時,只覺得腿間失了感覺,那其實是過度的疼痛反而使人麻木。

月牙兒的父親和兄長在他身邊。

“連毅,叔叔只能為你做到這裏了。”他的嶽父垂淚說,“你活下來啊。”

他的舅兄——月牙兒的大哥,親自照料他,喂他吃飯,給他擦洗,使他免於死於感染。並不是每個凈了身的都能活下來,遭宮刑的都是罪人,在肮臟的牢房裏,很多都死於感染。

在舅兄絮絮的念叨中,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兄弟都死了。他能活下來是因為他的嶽家重情重義,月牙兒的父親拿出了家裏幾乎全部的積蓄跑動,才保下了他的命。

為了保他,他們連給月牙兒攢的嫁妝都賣了。

“你爹當年救過我,我怎麽也得把你保下來。”丈人說,“可是連毅啊,月牙兒是我親閨女……”

他懂了,他聲音嘶啞,說:“叔,別說了,拿來。”

退婚書遞過來,他沒有猶豫地按了手印。

從此,他和小名月牙兒的溫家蕙娘,再無關系。

而到這時候,人們終於懂了,皇帝他……根本就不想立儲。

他老了,雞皮鶴發,看到壯年的兒子們和青年的孫子們只感到憎惡和嫉妒。只有宮裏新出生的、還沒長大的小皇子們才能討得他的喜歡。

他根本不想要儲君,不要想繼承人。他只想長生不老,問天再借五百年,並且執拗地認為他能做到。任何覬覦他寶座的人都該死。

這一場大清洗,皇子皇孫們都老實了,朝臣們也安靜了。誰再敢提“立儲”,都要被士林贊一聲“真直臣也”。只是直臣的下場通常都不太好,大家便也不怎麽想做直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