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鬼難纏

仲春時節,一宿好雨。

宛平縣的李甲莊,遠近的點點綠芽皆被滋潤一新,嫩生生的惹人喜歡。

天剛蒙蒙亮,李甲莊僻靜角落裏的一戶農家院裏,一個身著單薄外衫長褲的少年已例行打完早課,緩緩收勢。

杜仲拎起屋檐下掛著的白布巾胡亂擦擦汗水,此時他頭頂還隱約能看到氤氳的白氣,足見其早課做的用心。輕手輕腳的從旁邊水缸裏舀出半盆水,少年才要把腦袋紮進去,堂屋厚實的門簾一掀,清脆的聲音隨著那只邁出門檻的小巧繡花鞋傳出:

“灶上水已經沸了,哥哥添些熱水罷,缸裏的水紮涼紮涼的,省的冰的頭疼。”

那繡花鞋的主人好容易舉起用木條夾碎皮子在外做了一層罩子的厚重門簾,艱難的把腦袋探出來說話。

杜仲一眼瞧見,立刻上前幾步,單手幫她提起門簾,手臂上的肌肉微微隆起,虎下臉攆她:“快進去!外面冷得很,等日頭高了再出屋。”

說著,另一只手擎著木盆,也隨之進屋去。

杜雲安瞄著兄長不算多粗的胳膊輕輕松松拎起小幾十斤的‘門簾子’,饒是習慣了也羨慕的緊,瞅瞅自己蘆葦杆子似的手腕,只好利索的去灶上舀熱水給她哥哥使。

另一邊,杜仲看自家妹子柳條似的越發出挑,一張唇紅齒白、宜喜宜嗔的小臉兒,心裏正經愁的很:眼見安安就快十五了,一日比一日出落的好,他瞅著家附近轉悠的小子比往年是更多了,只怕再過段時間,莊頭就該上門了。

心裏裝著事,杜仲面上卻不露,迅速洗了頭臉,往東間裏換了幹凈衣服出來,一邊不住的念叨妹妹:“先前才病了一場,何必起的這樣早,胖嬸子來了再起也使得,我又不是非得在家用早食。”

胖嬸子是杜仲雇的在家幫忙的莊婦,要半晌午才來,杜雲安若照他說的等那時候才起,她哥哥必然得餓著肚子出門。杜仲天生神力,拜在京中興隆鏢局張老鏢頭的座下,他習武向來舍得用力用心,本來飯量就大過常人,杜雲安怎舍得讓兄長冷著腸胃騎馬入京?是以從不理他嘮叨,每日五更末就起身操持家事。

杜雲安剛把熱粥盛進碗裏,杜仲幾步搶上來端碗:“我來我來,仔細燙著你。”

撿了兩碟子腌醬瓜,杜雲安勺了點子香油滴上,另一頭杜仲已將饅頭、碗筷在堂屋當間的桌上擺好了:“妹妹怎麽釀的這醬瓜來,香脆入味的很,京中鋪子裏賣的遠不如這個……”

“我分出了一小壇子,哥哥出門時別忘了帶上,張師傅愛就粥吃。”

杜仲擡手揉揉妹妹頂著兩個包包的小腦瓜,拉拉綁揪揪的流蘇帶子,忍不住舊事重提道:“看你這操心的勁,依我說,胖嬸子還有她自家的事情忙,索性再買兩個持重的家人,我出門時也放心。”

杜雲安把筷子塞到她哥手裏,還是搖頭說:“早先是我年歲小,因哥哥你拜了名師時常在外,這才買了陳老娘王老娘在家幫忙,如今我卻大了,再買人莊上該說嘴了。”頓了頓,才又道:“咱們家到底尷尬,莊上人多口雜,又恰在這骨節眼,著實不好惹人眼。”

————

這話卻是兄妹倆的一樁心病,也是這李甲莊的一件奇聞軼事:原來這杜家自祖上就是金陵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的親衛,他家祖宗身上也是有戰功的,只不過承平之後留在王家做了家將,後頭王家幾經變故入了京,杜家的男丁也依舊是府裏的家將,享著供奉,並非是那些能隨主人買賣打罵的奴才之流。

誰知上一輩的杜家子,即杜仲兄妹的父親杜棟,攤上一門尷尬的親事。兩兄妹的娘原是府裏太太的陪嫁大丫頭,雲氏生的花容月貌,又做的一手巧活,色色都好,雖是個奴婢,卻也堪配杜棟。但偏偏這丫頭本已是蒙太□□典開了臉的房裏人。莊子上傳言是老爺當時的一位姨娘妒忌雲氏年輕美貌,趁著家主王子騰酒醉挑唆,王子騰昏沉中不知怎的就把雲氏指給了身邊的護衛杜棟。王子騰是戎馬善戰的英雄,最是說話算話,次日醒來也未反悔,據聞後來也處置了那個歪心使壞的姨娘。

若事情只到此,大抵也只算一件主從恩義,美人相酬的一時佳話罷了。

偏只這雲氏身份特殊敏感,不僅是王子騰的通房,還關系著王子騰嫡妻李夫人的臉面。李夫人早先已放出話來,只待雲氏侍奉時間長些就擺酒提拔她做正經的姨娘,闔府皆知這位陪嫁丫頭是板上釘釘的‘雲姨娘’,誰知一朝竟被下了這樣大的顏面。李夫人氣怒非常,病了一場,病好之後身邊服侍的親信家人也再不敢提及雲氏,於雲氏而言,這就誤了頂頂重要的一事:她在李夫人那裏的身契,並未能放出。

奴婢們身家性命的大事,在主子眼裏未必有眼前的一盆花一朵珠釵要緊。雲氏離了李夫人跟前,李夫人病好後自然難以想起這茬,身旁又無人提醒。到此,一樁親事就變味難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