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一切都對上了。

多年前, 汪雨的父兄在宦官之禍中被殺。十年前,袁氏送汪雨入宮,泄密於宦官, 已經心生退意的大將軍何進不知事泄,入宮被中常侍張讓等人殺死。袁隗和袁紹聯手, 借著何進之死,召集兵馬, 盡誅宦官。於是汪雨成了宮中唯一活下來的宦官, 妻小養在袁府。

初平元年,董卓入洛陽, 廢少帝、殺何太後,另立劉協為皇帝。這便是他來到的節點。

而後袁紹掛印東出, 群雄並起,董卓退出洛陽,車駕西行, 來到長安。

在長安皇宮中, 地動那一夜,劉協召見蔡邕,命人去取候風地動儀。奉命呈上地動儀的宮人, 就是宮中僅剩的宦官汪雨。直到前夜事發之前,他從未對汪雨起過疑心,因這是他親自選出的人, 而汪雨在他來到之前已經埋在宮中。又或者汪雨一直是忠心的,直到數年之後袁紹的人再度找上他。

何進死時, 他的女兒菡萏正在府外做客,如果不是袁府,也是與袁府親近的人家。陽安大長公主能接來菡萏撫養, 其中袁氏必然是出力了的。

時間來到建安三年冬,袁紹手握汪雨、菡萏與劉壽三條線,眼見長安越發勢大,自己卻名不正言不順,便以汪雨的子女作為籌碼,脅迫汪雨毒殺皇帝。宮禁森嚴,汪雨能拿到毒物的途徑,便是陽安大長公主府上的菡萏。而菡萏之所以願意參與,一來是因為劉壽是她的血親;二來陽安大長公主對皇帝的怨憤之語,恐怕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這也解釋了為什麽陽安大長公主怎麽都不肯說出當初送菡萏來的是哪方勢力,只推說時日久遠,已經記不清了。因為她很清楚,卷進毒殺皇帝的大案中,如果再與袁紹牽扯上關系,在這當口幾乎就是叛國的重罪,皇帝就算想保她的兒子們,都保不了。所以她只能咬死了不松口。

汪雨道出真相,仿佛卸下了萬鈞重擔,一直繃著的神經放松下來,伏在榻上痛哭起來,“我對不住陛下,受多少刑罰都甘願!只是我不能不保我的孩子們,我當初凈身入宮,已是大不孝!我的父親與兄長都已經死了,我是族中唯一的男兒,卻已經成了宦官。一雙孩兒都在袁紹手中,若是他們被殺死,我汪家就絕後了,我如何能對得起列祖列宗?當初我入宮,至今十年,不見妻子兒女。若再連累他們死了,我……我……我們汪家不能絕後啊……”

劉協冷眼看他痛哭流涕的模樣,心中的嘲諷如壓不住的潮水,“你們汪家是有皇位嗎?”

“什麽?”汪雨一愣。

“這麽怕絕後,”劉協連看他一眼都覺得厭惡,“你們汪家是有皇位要繼承嗎?”

漢朝以孝治天下,而孟子所說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其中“無後”此時都解釋作“沒有後代”。比如漢桓帝時得罪宦官跑到北海賣餅的趙岐就解釋為“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

在汪雨痛哭流涕喊出“不能絕後”之前,劉協還是能夠理解的,畢竟為人父母,舐犢之情,有的人為了保護子女可以犧牲自己的性命。但汪雨竟然扯出“無後為大”來。

劉協冷淡的話語,卻如同刮骨的刀,“你這麽聽孟子的話,那他還說不能事君,是二不孝。你毒殺於朕,可算不上恪守本分、忠義行事。”

汪雨伏在榻上,疼痛與寒冷讓他止不住顫抖,而皇帝的話語比所有的刑罰都更令他煎熬。他恍惚中,伸手摸向榻上那只黑色的瓷瓶,那是皇帝允諾他的,一場長眠美夢。

在他觸到那瓷瓶之前,皇帝的手按在了瓷瓶之上。

“陛下……”

“你前夜用的毒物,比菡萏和賣花郎的毒物多了一味,是什麽?”

“我不知道……據說我那一瓶功效更強,只要半瓶下在酒裏,就能毒死一桌的人。我原本該留半瓶給我自己的,但我實在太緊張了,手一抖便全倒了進去……”所以前夜事發,汪雨沒能第一時間自殺。

此時,汪雨已經徹底放棄抵抗,滿心期盼的,只是眼前的毒藥。

劉協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捏著那瓷瓶站起身來。

“陛下?”汪雨迷茫擡頭。

“將他押回獄中,別叫他死了。”劉協轉身,這便要離開。

汪雨大急,用嘶啞可怖的聲音叫道:“陛下,您答允我的!您答允我的!”只要他說出實情,就賜他一死。

劉協回身,最後看他一眼,冷酷道:“你負朕良多,朕負你一次,又如何?”他在汪雨絕望的目光中,將那一只小巧的黑色瓷瓶卷入袖中,快步離去。

郎官上前,重又給汪雨帶上手銬腳鐐,捆住他的嘴。

而淳於陽立在榻邊,望著皇帝走在風雪中的背影,一時沒能回過神來。猶記得多年前,初來長安地動那一夜,皇帝對他和趙泰講解地動儀是怎麽起作用的。他已經記不得那些原理方法,只記得那是一個星光燦然的美好夏夜。他仰頭望向穹頂,穿過無邊的風雪,這冬夜的星子閃爍著的都仿佛是寒光。一個詞不期然間湧上了他的心頭,鬥轉星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