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汪雨再度入宮, 與從前已是大不相同,他帶著手銬腳鐐,嘴巴綁著, 臉上十幾道傷口,粉白色的皮肉外翻, 十根手指上的指甲都沒有了,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

就像事發那一夜, 皇帝親自捆了他的嘴一樣, 獄中叫他過遍刑罰,卻又生怕他死了。

因為他們還要從他口中得到一個名字。

長安城中的雪不知落了多久, 汪雨走在宮中,一腳下去就是一個雪窟窿。這是雪災了, 往年這時節,皇帝該是在長安城中親自探查民眾屋舍了。而他就陪伴在側。

汪雨跟在郎官身後,在寒冷中渾渾噩噩想著, 不辨方向, 直到前面的人停下來,他也就停下來。

“給他解了。”

汪雨聽到皇帝的聲音,但是卻不敢擡頭去看。

手上松了, 腳上也松了,連嘴巴也松開了。如果他想從無窮的痛苦刑罰中解脫,此刻就是他最好的機會。

“過來朕身邊坐。”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溫和平靜, 像從前他聽過許多年的那樣。

汪雨說不清為什麽,也許是死前最後的留戀, 他循著聲音走過去,直到此刻才從昏沉的噩夢中醒來一般,察覺所有人都立在廣場上的風雪中, 而不是溫暖的大殿裏。

連皇帝也一樣,他穿著黑色的大氅,坐在榻上,頭頂是無垠夜空,身邊就是寒冷夜風。

汪雨愣愣走到皇帝身邊,他的動作很慢,每一步都牽動身上無處傷處,痛入骨髓。

“還認得那物嗎?”皇帝伸手指向不遠處。

汪雨緩緩轉頭望去,就見火把照耀下,榻前雪地裏擺著一座比成人略高的澄黃色儀器,形如酒樽,樽外有若幹龍首,口含銅丸,下有蟾蜍仰頭張口相對。此刻那龍首蟾蜍上,都積了薄薄一層雪花。他目光落在龍首上,一一數去,一、二、三……八。

汪雨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像是吞了火炭——又或者他真的吞過,“這是……候風地動儀。”

“正是,這是順帝時太史令張衡所制的地動儀,也是朕遇見你的媒介。”劉協聲氣和緩,像是在與老友閑話家常,“你還記得嗎?朕初來長安,便遇到地動,那夜朕下令尋地動儀出來,誰知太史令處卻沒有,最後還是是你送上來。”

當時汪雨說他是管理庫房的,又說宮中百物自洛陽運至長安,這一年來,人手不足,賬目又亂,還有許多東西沒有分派明白,如今只都堆在庫房裏。

劉協當時見他伶俐,又要擺脫事事向王允匯報的閔貢,便留了心,要他到身邊來伺候。

汪雨這次再入宮,原是打定主意,在能找到的第一個機會裏,或是一頭碰死,或是咬舌自盡,都不要再活著受那些零碎苦頭。但他萬沒料到,皇帝竟然不是要問罪於他。他受刑後的雙腿發顫,此時支撐不住,緩緩坐在了榻邊,呆呆望著那座地動儀,想起多年前初見皇帝時的情形,只覺恍然如夢。

劉協輕聲道:“多年前那夜的長安地動,朕召伯喈(蔡邕字)入宮。他曾給朕起了一卦,乃是‘謙’卦。那夜伯喈解為‘陽當居五,群陰順陽,萬民服也’,仿佛是絕佳的好兆頭。其實這一卦蘊含形勢急變之意,新力量將戰勝舊勢力。從前朕以為朕是勝的一方,如今看來,卻不盡然。”

他像是有些灰心了,仰頭望著無窮夜空中流轉的星光,嘆息道:“朕連身邊人都無法馴服,又何談萬民?”

汪雨失掉了指甲的手指輕輕一動。

劉協輕聲又道:“你用的那毒藥,陽安大長公主府上有個叫菡萏的侍女自己服了,她常去買花的賣花郎身上也搜出來。”他輕輕擱了一只黑色瓷瓶在榻上,“那賣花郎給人殺死了。朕猜想菡萏是何進的女兒,當初洛陽城中宮變,何進被宦官所殺,若菡萏當時在城外,家仆會送她去南陽原籍,不會再進城涉險。若菡萏在城內何府之中,便活不下來。所以朕想著,當初菡萏應該是隨親長在旁人府上做客,才僥幸活下來。朕審過陽安大長公主府上的人,那日府中沒有宴會。所以菡萏那日,究竟是在誰府上做客呢?陽安大長公主卻死也不肯吐露。她一面求朕饒過她的兒子,一面卻死守著這個秘密。朕一定是個很壞的皇帝吧,連朕的姑母都背棄了朕……朕素來看重你,你是知道的,只是朝中因為從前宦官之禍,對宦官很是警惕,朕原想著再過幾年,等輿論好些了,也給你個官做,你定然能做個好官……”

汪雨那張布滿傷痕的醜臉顫動起來。

“連身邊的你都要殺朕,朕一定是個糟糕的皇帝……”劉協聲音微顫,似乎是哽咽了。

汪雨終於再度開口,仍是那嘶啞可怖的聲音,“不,您是好皇帝。”他日夜陪伴在皇帝身邊,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劉協的付出。

劉協的以退為進奏效了,至少現在他清楚汪雨動手,不是仇殺,“那麽……”他愈發放輕了聲音,讓自己比一片雪花更無害,“朕從前沒有細問過,你既然是最後一批宮中的宦官,那想來該是中平六年入的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