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第2/2頁)

伏壽發出一聲短促的哀鳴,再也承受不住,捂住臉蹲下|身去,拼命壓抑著哭聲。她在哭泣中,還妄圖掙紮,臉埋在手臂間,含糊道:“可是陛下說……”

“陛下?”陽安大長公主擊碎了她最後一張盾牌,“陛下若果真為你好,怎會不要你?”

她早已聽聞這數月來陛下對伏壽的安排,她深恨陛下的插手,毀壞了她精心培養的武器。

伏壽應該是完全符合她意圖的容器。

她絕不能容許皇帝改變伏壽。

伏壽恨不能自己從未來過這個世上,她再也無法忍受母親的羞辱,生平第一次,未經母親點頭,便轉身離開。

可是在她背後,陽安大長公主的聲音像是陰魂不散的幽靈。

“你仔細想一想,若不是我教你的法子,那孫權又怎會在蕓蕓眾人中記住一個不起眼的你?”

伏壽掩面跑出了陽安大長公主府,自尊心已經粉碎,回到長樂宮縮在床榻上,充滿了自厭的情緒,對一切都喪失了興趣,抱膝呆呆想了半日,許多瘋狂的念頭在腦海中閃過,恨老天為何不把自己生為男兒,卻要叫她受這等磋磨。她想到母親冷漠嫌惡的面色,想到最後一次見董意時她凸起的小腹……

直到蔡琰推門而入,將她從一個人的地獄中拉出來。

蔡琰聽伏壽邊哭邊訴,斷斷續續講完陽安大長公主的訓斥,便知道這不是她能解決的問題。她當然可以駁斥陽安大長公主的話,但她在伏壽心中的分量,卻遠遠及不上陽安大長公主,也因此難以抵消陽安大長公主帶來的傷害。當今天下,唯有皇帝的話,能壓過陽安大長公主。而好在蔡琰所了解的皇帝,願意讓她以女子之身撰寫史書,願意讓女子習騎射修醫書,不愛美色,不蓄孌|寵,在伏壽受到刺激的這一點上,她可以信任他。而皇帝曾經交待過她,要她教導伏壽,要伏壽做大漢的臣子,而不是孫權的妻子。

恰好皇帝派人詢問伏壽課業時,蔡琰便領著伏壽一同來到了未央殿中,向皇帝這個男人問出了何為女人的問題。

劉協看一眼隱在蔡琰身後的伏壽,便如同醫官看診總要先問病因,此時若要她自己來說,恐怕她難於開口,想了一想,便道:“朕方才看折子有些餓了,正要去側殿用膳。不如這樣,你們覺得何為女人,便各自寫下來,等會兒呈給朕看。”

他一離開,伏壽立時松了口氣,扶著蔡琰的胳膊,小聲道:“蔡先生,你怎得這樣大膽?我以為是要來答課業之事的,您怎麽……”這種話都問陛下。

蔡琰微笑道:“陛下沒那麽嚇人的。”於是從屏風後取了紙筆,分給伏壽一份,讓她在一旁案幾上寫。

伏壽還有些猶豫,“當真要寫嗎?”

“自然。”蔡琰提點她道:“這樣的機會可再也沒有了。你如實寫,若能解開這處心結,日後天高水闊,方得自在。”

伏壽坐定,捏了筆,初時還有些拘謹,只從《女誡》等書中引出字句來,便好似學府的書生做文章一般。後來,她漸漸靜下心來,靜謐空曠的未央殿中一聲人語不聞,只有安息香清苦的氣息,和門外偶爾隨風潛入的陣陣茉莉清香。她心裏的話從筆端流淌到紙面上,在這一生中接受過的關於女人的言論,一條一條呈現出來:

“女子卑弱”;她從七歲就開始學《女誡》。

“月事汙穢”;她從十三歲便知道這是不潔的,不能被外人知曉的。

“生育乃人倫大德”;她想到昏黃房間裏,凸著小腹的董意。

……

待到停下筆來,伏壽自己都詫異,竟寫了滿滿三頁。

她回過神來,垂眸一看自己所寫的內容,想到這是要呈給陛下看的,理智回籠,忙要揉皺了那紙,另外重寫。

“寫得不滿意嗎?”

紙才攢起一半,殿門外傳來陛下的聲音。

伏壽一僵,盈盈拜倒,不知所措,只能偷眼去看蔡琰,頗有求救之意。

劉協已走到她案前,展開她所寫的紙面,卻見半數墨痕已經暈染開,只能依稀辨認字跡了。他到底並非純粹的古人,作為現代人時,拜資訊發達,對女子會遇到的狀況也有所了解,大略一看,不禁一嘆。

自漢至現代,兩千年的時光,女子所受到的束縛,本質是一樣的。

他要伏壽在江東做一名能鉗制孫氏的臣子,那就要打破她因性別而生的自我設限,教她立起來做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