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在伏壽與蔡琰伏案書寫之時, 劉協已經借著用膳的時間,派人去打探清楚了今日這段公案的由來。陽安大長公主府中的事情,瞞不過劉協。區別只在於此前陽安大長公主與伏壽的爭論, 算不得重要,底下人沒有詳細匯報, 劉協也沒有在意。此時劉協問來,閔貢調出陽安大長公主府上探子每日的記錄, 當日母女二人一問一答, 字字句句都清晰呈見在紙上。

伏壽痛苦的點在於,陽安大長公主完全看她作一件“容器”。如果伏壽生來就在陽安大長公主的陰影裏, 不曾嘗試過別的生活,那麽也許她會成為一件出色的“容器”。容器是不會痛苦的。但偏偏因為與孫權的婚事, 伏壽在他的照拂下,接觸了“人”的生活。而在伏壽漸漸體會到做人的充盈之時,陽安大長公主用冰冷的語言, 裹挾著整個社會男尊女卑的意識形態, 打碎伏壽才立起來的人,重新捏回一件容器。伏壽畢竟年輕閱歷淺,面對的又是素來敬重強大的母親, 幾乎沒有抵擋之力,立時便被自厭的情緒包裹,失去了向上的動力, 墮落反而成了容易的事情。

劉協展開伏壽揉皺的三頁紙,緩步走到上首, 溫和道:“你過來,坐在朕旁邊。”

伏壽忐忑不安得跟上來。

劉協看出她的不安,便給她指派事情, “勞煩你替朕研墨。”說著,點了一方朱砂。

伏壽不敢看他,跪坐在側,細細研磨朱砂,卻見蔡琰已經坐回屏風後,不知在記錄什麽。

隨著手上規律緩慢的動作,伏壽的心跳呼吸也漸漸平穩起來。

“且從你寫的這幾條說起。”劉協虛指著“女子生來卑弱”一條,溫和道:“這話從何說起?”

伏壽小聲道:“都這麽說……”不只是《女誡》,甚至連醫書子集,也都說女子柔弱;不只是母親,所有的親長都說當以男子為尊。

“都這麽說,”劉協仍是極溫和的,緩緩問道:“便對麽?”

伏壽沒料到皇帝會這麽說,微微一愣。“你家中有兄弟五人,其中伏雅、伏均與你年歲相仿,在你們十二三歲之前,他們比你高大嗎?比你強健嗎?”劉協知她緊張,此時目光只落在字上,並不看她。

伏雅比她大一歲,伏均比她小一歲。

伏壽想了一想,在她十二三歲來月事之前,她比伏雅這個哥哥還要高些,若論力氣,從前不曾比過,但他們那時候似乎比她還要單薄些。

她輕聲而誠實得回答了皇帝的問話。

“所以你看,小時候你比同齡的男子還要高大強健。”劉協溫和笑著,拎起朱筆來,劃去了她寫下的第一條“女子生來卑弱”,“既然不是生來就弱,又何談卑下呢?可見這一條是錯的。更何況人的高尚卑下,又豈是以氣力來論的?這麽寫的書,不管它名氣多麽大,又流傳了多少年,也都是錯的。”

伏壽心中大為震動,擡眼看皇帝親手以朱筆劃去第一條,只覺這幾日來窒息的感覺忽然消退,那鉗制在她脖頸上的無形繩索稍稍松開了一寸,讓她又能勉強呼吸了。

她想到那日母親的話與如今的見實,又覺黯然,低聲道:“可如今我再也比不得伏雅與伏均的氣力了……”

同樣練習騎射,她總是比不過尋常男兒的。

“這正是朕要說的第二條。”劉協溫和而有耐心,像是後世脾氣最好的講師,又如同此時得道的高僧術士,叫聽著的伏壽幾乎要忘了他是位殺伐果斷的年輕帝王,“你與伏雅、伏均等人,若比氣力,就算不是生來就勝於他們,至少不曾弱於他們。一切的改變,都從女子來潮開始。”他的口吻那樣平和尋常,仿佛在探討的並非父親都恥於教導女兒的事情,而是像山間明月、江上清風那樣的自然萬物。

以至於伏壽明明知道這不是《女誡》中她該從一個異性那裏聽到的話,但是——管他的呢!陛下說那些書都是錯的!

“女子來潮,便是身體開始逐漸改變,犧牲了所謂的強健高大力量,通過流血疼痛的轉變,讓你的身體為生育後代做好準備。”劉協盡量用此時伏壽能夠理解的話語來解釋女性的生理變化,“男子是不能懷孕生子的,只有女子可以。有人說這是女子邪惡不潔的源頭,便如你所寫的‘月事汙穢’,有人說這是對女子的詛咒……女子為了人的繁衍,而做出的犧牲,即便不是偉大的,又怎麽會是汙穢不潔的?”

哪怕是後世進步的思想家,如寫出女性聖經《第二性》的西蒙娜·波伏娃,也認為父權社會中女性不得不生育與撫養後代的“內在性”將她們隔絕於“超越性”之外。但女子承擔生育,是後世也尚未解決的狀況,更何況是此時的漢代。

無所改變的狀況,有人消極對待,劉協卻最善於在絕境中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