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華鏡一開始很害怕。他這輩子做夢都沒想到,這世界上會有人想殺了自己,並且真的動了手。當龐大的地鐵在眼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下時,他瞬間大腦空白,雙目暴突,呼吸停止,就跟死了差不多。

等他再次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沒事了,已經身在站台上了。他平躺在冰涼的地磚上,滿眼是人,世界嘈雜不堪,屋頂傾瀉下來的燈光如同普照的陽光,看上去神聖無比。他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此刻卻心潮澎湃,確信神跡降臨在了自己的身上。

接著,他發現自己尿失禁了。

在衛生間換了一條地鐵部門贈送的褲子出來,他有些尷尬地配合相關人員做了一個頌揚性質的采訪,感謝他們在危急時刻對自己的生死營救,並承諾不日將送來錦旗一面。折騰了半天,留下自己的手機號碼和身份證復印件之後,他才被允許離開。

出乎意料,這次他還是選擇乘坐地鐵,並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順利擠上了車。擠在人群中,熙熙攘攘的氣氛讓他頓時獲得了一種安全感——至少不會再墜落到某個深淵裏了。隨之而來的是困惑。剛才站在站台上的那個人是誰?為什麽會有那種眼神?如果他真的是想殺自己,原因是什麽?

突然,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

難道……和伍仟有關?按照警方的說法,他已經“死”了,但是昨天下午拍完東西後,我明明遇見過他。華鏡腦子裏閃過那天下午伍仟戴著帽子的神秘模樣。難道他就是殺人兇手?或許是因為我是目擊者,他要殺我滅口?可剛才那人並不是伍仟啊……莫非是他的同夥?

想到這兒,華鏡先前那種恐懼感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憤怒。他簡直要氣炸了。

好你個伍仟,就因為見了你一面,就要殺我滅口?到目前為止,我可是什麽也沒跟警察說啊,你要不仁,休怪我不義!

可轉念一想,要真是這樣的話,那就慘了,兇手肯定會再次對自己動手。伍仟知道我住在哪兒,也就是說,不僅我本人,我的老婆孩子也會受到威脅。

華鏡轉念又想,也許伍仟和他的同夥並不想殺他,只是給他一個警告,提醒他最好閉嘴。而他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安危,將不得不對警方隱瞞線索,並且放棄自己的新聞拍攝計劃。

唉,華鏡嘆了口氣,心想,也許這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回到家後簡耀的出現給了他轉機。

一開始,他並不想跟警察合作。一種對家人的保護欲和事業的挫敗感讓他覺得閉嘴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但簡耀的一句話突然點醒了他。

“也許……我還能……給……給你一些……獨……獨家消息。”

簡耀雖然說得結結巴巴,但意思非常明確——為了抓到兇手,他願意打破一些規則。這讓做了幾十年新聞工作的華鏡從之前的頹唐一下子轉到了興奮。一種本能的新聞敏感提醒他,新聞價值常常隱藏在危險之中。

沒錯,自己正處於危險當中。

我在局中。華鏡激動地想,沒有什麽比一個連環兇殺案的親歷者敘述案情經過更具有新聞價值了。之前還只能作為旁觀者,現在則完全可以換成當事人的口吻。我的情緒感受,我的思考,我的逃亡,甚至我的反擊,全部是主觀視角,對觀眾來說,充滿真實的吸引力和代入感。而且同時,我還是一名記者,除了能深入案件本身,還能跳出來客觀審視整個案情發展,兩種視角交替進行,一定能拍出絕無僅有的新聞作品。

雖然他知道跟警察合作有點冒險,但從目前來看,這是從警方內部弄到一手資料最有效的辦法。他賭對了人。面前這個年輕人長得雖然有些稚嫩,但內心十分成熟。而當他說出“我可能是下一個受害者”,對方瞬間就明白了他的價值所在,並同意了與他聯手。

不過,他依然沒有把那天下午見到伍仟的信息告訴簡耀。

他得看看這位拍档的誠意究竟有多大。

簡耀走後,曉楠看著丈夫坐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煙,心裏既吃驚又疑惑。他已經戒煙很多年了。也許他剛才對警察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吧,被人推下地鐵站台,差點死掉(居然褲子都換了)……曉楠不由得對這個男人產生了一絲憐憫。

沒錯,就是憐憫,而非愛意。哪怕馬路上一只野貓突然被車軋死,她也會產生同樣的憐憫之情,但是憐憫轉瞬即逝。她確定自己已經完全不愛他了。

於是,她心安理得地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另一件事情上——到時間去取三天之前就預訂好的生日蛋糕了。

今天晚上,華柯克將要回來,她的兒子,這世界上唯一值得她傾注感情的人。今天是他十八歲的生日。每當回想起孩子降臨的那個瞬間,她依然熱淚盈眶。她還記得那一天在手術台上大出血,嚇得差點昏過去,覺得自己會死了。然而,在孩子生下來的那一刻,她的抱怨、不解、反悔、憤怒統統煙消雲散了。一種自然而神秘的力量讓奄奄一息的她感受到了生命的偉大,噴薄而出的幸福賦予了她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從此以後,她終於有了願意為之無私奉獻的人。她在這個人身上幾乎傾注了全部心血,不為別的,只求他能有出息,而不是像他父親那樣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