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兩天一夜

我被船老大囚在底艙,整整兩天一夜。

這兩天一夜,外邊風平浪靜,船身除了偶然有晃動之外,好像沒有一點風浪。我出不了底艙一步,只好郁悶地坐在裏頭,一邊替阿娣治病,一邊陪著她聊天。

第一天的時候,阿娣像是有心事一般,也不怎麽說話,許多話甚至就用那雙大眼睛來表示,比如同意就眨眨眼睛,說到高興處眼睛就彎一下。她那雙眼睛的表現力極是復雜多樣,讓人揣摩不透卻又難以忽視。

聊天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就會去看她的表情,想她的反應,看她的眼神。話題停頓的當口,我想到,等她再過兩年,這雙大眼睛還不知道要迷死多少男人,勾去多少人的魂魄。到了第二天,她精神好多了,話終於多了起來,居然主動向我打聽起船上那些乘客的事情來。

當知道那些人都是什麽貨色後,阿娣好像失去了興趣,唯獨對阿惠的事情特別感興趣,但聽到她死在船上後,面色似乎不那麽好了。我想起了阿惠,心裏頓時也難過起來,她那樣莫名暴斃,我越來越懷疑是福昌號上的人下的手,不然為什麽要把我關在這裏?

我幾次試圖推開艙門回到上面,結果馬上聽到魚棱頓在艙板上的清脆聲響,只能怏怏地返回來了。船上的人就這麽霸道,不容半點商量。

每天早早吃過晚飯以後,我就躺在有些潮濕的船板上無事可幹,躺在床上的阿娣就會要我講故事。我只得坐起來,跟她講從前在安溪縣那些殘存的回憶,聊到我的那些過去,又想起了時常掛念著的幼年時失散的姐姐。

我跟她講起我記憶中小時候的歡樂,夏天和秋天的時候,姐姐經常帶著我去水溝裏捉泥鰍,然後提著捉到的泥鰍回家,母親就用酸菜煮泥鰍給我們吃。可是那些亂匪,在我七歲生日沒過多久,毀掉了我們一家和睦的生活。

土匪圍殺村莊的慘痛記憶,讓我至今想起,仍然悲痛憤恨,我回憶起父親抱著我在黑暗中的村子裏飛奔時的驚惶,黑夜裏到處是被點燃的茅草房騰起的沖天火光,映照出一群驚恐逃竄的人影,四處都響起絕望的哭喊聲、慘叫聲以及土匪們那滅絕人性的怪笑之聲。

父親一手抱著我一手抱著姐姐,在黑暗中沒命地逃著,可是村子被土匪包圍了,到處都是拿著槍舉著火把的土匪,在往後山小路跑的途中,父親被子彈打中了,跌跌撞撞地往前一歪就倒在了地上,臨死還把我和姐姐向上托著怕把我們摔疼了,接著母親跟上來牽著我們的手往前跑,她卻怎麽也跑不快,被一個騎在馬上的惡匪一刀削去了小半邊身子。

在跳躍著的火光下,我清楚地看到一股股黏稠的液體從她的肩膀斷口處狂噴出來,漫灑在嚇得呆住的我和姐姐的身上,帶著一股溫熱的甜腥氣息。

母親睜大著眼睛看著噴湧而出的鮮血,最後說出來的卻是:“快跑,去泉州城羊公巷的泉湧堂找叔父……”在逃跑的一路上,我和姐姐兩個孤苦無依,遭遇了土匪,遭遇了強盜,包裹沒有了,我和姐姐最後也失散。最後我一個人,歷經千難萬險,終於找到叔父,跟隨在叔父的身邊學習給人看病針灸。

事隔多年,我常常在睡夢裏回到雙親離去時那些可怕的瞬間,夢見永遠只有九歲的姐姐在人潮人海中叫喊我的小名。

我講不下去了,聲音有些哽咽起來,連日來在船上的危險已經令我心神不安,再想起那些往事更是令人心痛。阿娣擡起手摸了摸我的頭,安慰道:“別難過,好人會有好報的,以後我就是你的姐姐啊,你姐姐才九歲,我都十六啦,我是你的大姐姐。”

我默不作聲,任由阿娣撫摸著我的臉頰,並將我抱在懷裏。她的身體是寒涼的,我不由得奇怪地想起阿惠,好像有點明白過來了,應該是我在阿惠的溫柔中,找回了往日在娘親和姐姐懷抱中的感覺吧,所以才會對阿惠眷戀不舍。

可惜,她已經不在了。

這時,阿娣放開了我,把左手伸到我面前,那只她總是隨時隨地拿在手裏,我一直沒見過全貌的匣子出現在了我面前。

從這個匣子的顏色看,它像是紫檀木做的,整體呈長方形,長約有一尺,寬不過六寸,大概有三寸那麽厚。匣子周圍雕飾著古色古香的人物圖案、珍禽異卉,正對著我這一面雕刻著一只似鳥非鳥的東西,有著細長的頸子,遍體披著異色鱗甲,尖利的鐵喙仿佛噴射出恐怖的烈焰,透露出一種神秘的異域色彩。我從未曾見過這樣奇怪的雕飾風格,也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華貴的器物。

如果說這個女孩子讓人一眼難忘的話,那這個匣子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它看上去顯然年代久遠,屬於那種有過故事的物件,但又不像普通的古董。看見它後,我的第一反應是猛然湧起一種難以抑制的沖動,想要奪過它打開,看看裏面究竟是不是藏了蛟爺說的那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