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睜開眼睛,原來黃泉已到夜晚。

我起身,欲出門,卻愣了一愣。

原來那屋中已被長生打掃幹凈,桌上擺著銅鏡,亦被擦的晶亮。

我持了鏡,望著鏡中自己,依舊青青臉色,瘦長臉,卻難得的,面上帶了一絲紅暈。

自覺長生來了,日復一日,我越發好看起來。

十分自得,但是,此時,他在何處?

急急走出房間,卻見樓下廳堂之中,長生伏於我那判桌前,已經熟睡。

我下樓,便聽王小鹿小聲喚我:“三七——長生睡了,你去休息,他替你送了一日的鬼。”

我不由驚訝。

“他如何會送的?”

王小鹿道:“我教他的,我也瞧了十數年,不過是有鬼來了,讀了冊。給碗湯喝,再丟到輪回井,日日如此,有甚麽難。”

也是,千百年來,一個孟婆的工作,日日如此,沒甚麽難。

我便輕輕坐下來,趴在長生的對面。

於燭光中瞧他睡臉,細細端詳,此時室內昏暗,瞧他與白日不同,額間一粒朱砂,熠熠生輝。

他此時沉浸黑甜夢鄉,全無防備,一如稚兒,身上散發陣陣幽香,他睡了,香味沉郁些,更為誘惑,但我先不吃他,總要待他醒來,問一問,你在夢裏,可否見到我?

人睡了,一雙手也睡了,攤伏於桌上,手指修長白細。

不由伸手摸摸那指尖。

長生便睜開一雙鳳眼,瞧我。

他乍醒初晴,黑發散落一肩,眼睛半睜未睜,全不似白日那個長生。

聲音也粘纏含糊:“這樣瞧著我,算計燒還是蒸?”

一股香氣向我襲來,我心裏一跳,忙收回手。笑道:“多謝你替我值事。”

他笑笑,未答我,坐正身子,籠發整衣,變回白日那個他,端正清白,一塵不染。

取過身邊的陽卷問我。

“我嘗聽聞,冥界有陰陽簿,記錄人窮通壽夭,生死時辰是定數,但見這冊上,只錄其人生前所為,這是為何?”

我忙殷勤回答。“陰陽簿分為陰陽兩卷,我這裏是陽卷,只錄人事;你說那本是陰卷,若被人盜走,勾了名字反出輪回,不是玩的。故藏在冥界深處,有鬼差守護,等閑不會示人。”

難得他問我,難得我竟知道。

看他頷首微微一笑。

“原來如此,受教。”

心中無比滿足。

可他立即起身。

“今日耽擱太久,我得速速回去,不然叫師父發現我出體便糟了。”

我撲於他的身上,黏住不放。

“你明日早些來可好?”

他沒推開我,不像趙吏,一定推開我。

他只低頭瞧我:“為何要早些?可有緣故?”

聲音也十分溫柔,我把頭在他胸口埋的更深些,趁機深吸一口氣。

他笑道:“為何早些?你說呀?”

我便擡頭瞧他:“也沒什麽緣故,只是我見你好看,聞得你香甜,便心裏歡喜,你若早來一時,我便多歡喜一時……”

皆是我心中所想,恨不得一股腦都告訴他。

他推開我,還擰轉了身子背對我。

“別說了……”

我馬上閉嘴,不敢再說,惹惱了他,他明日不來了,如何是好。

半晌不答言,我見他的耳根又飛上紅霞,生生待那紅霞漸褪,許久,方答我一句:“我明日早些來便是了!”

說罷急急出門,告別都省了。

我十分困惑,向王小鹿求助。

“可是我口笨,說錯些甚麽了?”

王小鹿啐我一口。

“你哪裏口笨,你撩漢可能著哩!”

我聽不明白,只好不求甚解,轉換話題。

“小鹿,你又學了新鮮小曲嗎,唱來給我聽聽罷。”

王小鹿便依言唱道:“此時模樣,算來似,秋天月,無一事,堪惆悵,須圓闕,滿面蟾光如雪,照淚痕何似,兩眉雙結,曉樓鐘動,執素手,移銀燭,猥身泣,聲哽咽,家私事,頻付囑,上馬臨行說,長相思,莫負少年時。”

那歌曲調悲切,反復冗長,我此時聽著,卻是滿心歡喜。

長生答應我明日早些來。

我便坐於孟婆莊的門堪,瞧那黃泉夜色悠長,白晝遲遲不至。

等了一夜,王小鹿被我逼著唱了一夜。

喉嚨嘶啞,幾乎咳血。

待到人間的天亮了,再等一時間,黃泉的天方泛起漸漸紅霞,漸次姹紫嫣紅,人間花開成海,可是如此?人間的光照進黃泉,變成一個個光柱,八百裏黃沙變作金沙,六百年來,我第一次覺得黃泉這樣美。

我見到一道白影,劈開花海,禦劍而來。

他輕輕落於我的面前,白衣黑發,一塵不染。

“今日,可早些麽?”

萬裏花海,人間黃泉,唯你在此。

7

我叫王小鹿,曾是一介悍匪,於綠林之中,威風八面,令人聞風喪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