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第六章

線香燃盡了,空氣中的煙味越來越淡,穿堂風呼的一下刮過,久已廢棄的門發出突兀的吱呀聲響,季棠棠慢慢坐到地上,涼氣透過褲子滲進皮膚裏。

仿佛聽到很久以前,葉連成對她說的話。

小夏,地上涼,別坐地上。

擡起頭,又是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開啟路鈴所用的時間比想象的長,一路行走,漸漸改換舊模樣,露宿、搭車、輾轉顛簸,不那麽好奇,漸少沖動,凡事思而後行,單純的良善壓至最偏一隅,開始會看人臉色,聽人弦外之意,揣摩意外之意,學會了冷眼,也學會了不動聲色去推波助瀾。

行路即修行,人這一生,要走多少路,才能遍歷浮世心酸?生活給她磨難,也給了她一雙不再只流於表面的眼睛,好心在路上喝退糾纏她的二流子搭載她的司機大叔,同樣會夜半時在暗娼房外停車去爽一把,而那個被客人吆來喝去罵著“皮膚都松了屄都尼瑪掉下來了還敢收五十塊錢一次”的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也會惴惴地敲她的車窗,問:“姑娘,看你像個識字的,能幫忙給家裏的伢兒寫個信嗎?”

她下車幫忙寫信,那個女人打著手電幫她照光,一字一句口述:“媽媽在外頭打工,錢不好掙,你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孝順爺爺奶奶……”

沒有哪一個人可以單純的用好壞或者爛渣來形容,所有人都被生活磨礪的千棱百面,再汙穢不堪的境遇,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也有暗香浮動——或許正是因為這些,戾氣怨恨最盛的時候,她都未曾迷失本心。

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晚上,路鈴突兀響起,在此之前,她做過很多次路鈴震響的夢,但真正響起的這一刻,卻恍惚地覺得不是真的。

於是有了尕奈之行。

腹部被火槍轟開,血肉模糊的同時居然能感覺到細胞和組織的復原再生,賀文鵬涉水時背起她動作僵硬地奔跑,她回頭看毛哥的客棧,鋪天蓋地的墨黑之間,只有那麽一點螢火樣的光,那時候她想,如果每一次撞鈴尋訪的末尾都得有一個血腥收場,那麽對她來說,第一個故事即將落幕,這些多少帶給她溫暖的人,也終將被忘在腦後了。

她怎麽也不會想到,裏面會有那麽一些人,一直陪她走到最後。

夜晚山間忽然暴起的風送來了天葬台處的血腥和狂躁味道,無數的野狗吠聲此起彼伏,鐵絲網攔著的那一頭有幾十條狗吠叫攀扒,一雙雙泛著紅光的眼睛貪婪地盯住這個方向,迎上來的賀文坤手裏拎著大錘,低聲而急促的交代:“給狗的吃食裏有藥,差不多發狂了,她這點骨架子,骨頭都不會剩的。”

就在賀文鵬想把季棠棠甩下地的刹那,她右手高揚,三枚骨釘從他腦頂心狠狠戳了下去。

腥臭味帶著涼意的血幾乎是飆出來的,活人的血怎麽會是涼的呢?

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了,另兩枚骨釘喂了賀文坤,血的怪異味道刺激了那群野狗,伴隨著鐵絲網掙斷的聲響,數十只沖在最前頭的野狗團團撲住了賀文鵬,越來越多的野狗沖上來,不及避讓的賀文坤慘叫著滾在地上。

但是奇怪的,沒有一只狗動她,甚至會因為她的靠近,慌亂地夾著尾巴竄開。

事後她作了清場,天葬是隔三岔五進行的,總不能讓後來者發現這裏太過異樣。

吐了很多次,回去的時候,身體一直發抖。

母親從來沒有提過,骨釘是這樣化解怨氣的。

她在黎明時回到毛哥的客棧附近,遠遠的看到毛哥雞毛他們慌慌的走進走出,她耐心地等著他們都離開,只剩下那個叫梅朵的藏族女人。

小心地避開梅朵之後,她在樓上收拾了行李,取卡之前,給淩曉婉的媽媽打了最後一個電話。

淩曉婉的媽媽在那一頭失聲痛哭,但在季棠棠嘆息著想掛掉電話的時候,她還是哽咽著說了一句。

“謝謝你了,季小姐。”

同樣的道謝也來自李根年,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在電話那頭壓抑的哭,背景裏有菜頭咿呀咿呀玩鬧的聲音,他說:“早料到了,也算是讓自己死心了。我代大鳳和菜頭謝謝你了。”

……

離開大宅的時候,季棠棠忍不住去想,那些撞響路鈴的怨氣,那些黑暗角落裏躁動不甘的靈魂,都得到安歇了嗎?

淩曉婉,大偉,陳來鳳,死於飛天窩點的不知名女子,還有母親……確定沒有遺漏嗎?

不,還有最後一道。

那道詭異的,即便沒有路鈴的導引也依然尋她而至的怨氣,曾在一個狂風凜冽的夜晚,掀起過她藏北帳篷的簾幕。

說不清是她安居藏北第幾個月,連日暴風雪不停,出事的那個晚上,從黃昏時就不斷有狼吠聲傳來,站在高處看,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的狼,在遠處躁動不安地轉來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