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蝶』第二章

河北冬天裏有一種說法叫“貓冬”,大意是冬日苦寒大雪封門無處可去,只能蜷縮在家裏,烤火、打牌、聊天、嗑瓜子兒,貓一樣慵懶度日,等待春來融冰活絡筋骨。這說法在尕奈也同樣適用,尕奈海拔三千多,四五月份都會下雪,更別說一二月這種凍死狗的天氣了,極目看過去不見一個人影,偶爾過鎮子,街兩邊也是大門緊閉,生化危機一樣了無生氣,路上新雪堆舊雪,早壓實成了冰,加上位置又偏,政府沒精力組織什麽萬人鏟雪,一條條道看起來平坦,車上去就壞事,一路行來,已經看到兩三輛車翻在道邊了——上雪道不久,嶽峰就下來給前後輪胎都上了防滑鏈,即便這樣,開這種路還是尤其耗神,加上大雪漫野,車前車後都白茬茬的,一個人開的久眼睛容易累,毛哥就和他輪換著開。

季棠棠蓋著毛毯窩在後座靠窗的位置,隔一段時間就伸手把窗玻璃上的霧氣擦掉,額頭抵著玻璃看窗外的景致,其實無非就是白雪、土坡、倒下的樹和偶爾落進視野的一兩只失群的牦牛,隔很久還會看到疏落的冒著煙氣的藏民氈帳,車進甘南之後,季棠棠就異樣沉默,這個地方於她,到底是意義特殊,車子裏很靜,只有暖氣的噪聲,季棠棠很快就疲倦了,頭挨著車枕迷迷糊糊睡去,睡著的時候天還亮著,是嶽峰在開車,後來突然車身一個顛簸,登時就醒了,睜眼一看,是躺在嶽峰懷裏的,外頭全黑了,車頭的兩盞大燈在黑暗中掃開一片暈黃的溫暖車光,開車的是毛哥,他從前頭的後視鏡裏看了看季棠棠,說了句:“醒啦。”

季棠棠還沒清醒,聽人說話總像隔了層砂紙,嗡嗡的,她朝嶽峰懷裏縮了縮,抓著他衣服含糊不清地問了句:“到了麽?”

也不知嶽峰說了句什麽,她又沉沉睡過去了,這一次睡的特別不安穩,做了很多很多零碎的夢,夢裏有很多人的臉晃來晃去,最後一個場景尤其詭異,她夢見自己站在毛哥旅館外頭的台階上,像模特一樣擺出各種姿勢讓人拍照,周圍圍了一圈舉著長槍短炮拍照的人,黑壓壓的人頭之中,陳偉踮著腳露出頭,高舉著手機沖她喊:“棠棠姐,你手機號多少,逢年過節的時候,我給你發祝福短信。”

接著就被嶽峰給晃醒了,季棠棠茫然地張開眼睛看嶽峰,嶽峰拍了拍她的臉,說了聲:“到了。”

季棠棠從嶽峰懷裏爬起來,跪在座位上把車窗搖下,外頭在下雪,大片大片的六棱形雪花,尕奈沒有街燈,前後都黑漆漆的一團,只有車周圍有亮光,毛哥先下了車,抖著身上的雪把臨街屋檐下的燈打開,借著高處的亮光,季棠棠看清楚旅館木制匾額上的字。

自在青年旅館。

季棠棠下車之後,就站在雪地仰著頭看匾額上的字,散在夜空的光裏落下一朵又一朵大片的雪花,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時隔半年多,她居然又回來了,當時的那些人,羽眉、曉佳、光頭、雞毛,現在想起來,居然帶著溫暖的親切感,他們現在在哪裏呢?過著什麽樣的日子?時間和空間真是奇異的讓人無法理解,他們明明曾經在這裏待過、笑過、鬧過,但一旦離開,連分毫的痕跡留不下。

毛哥在店裏叫她:“棠棠,快點進來,別凍著。”

尕奈號稱入冬零下二十五度,絕非聳人聽聞,只在雪地裏站了那麽一小會,季棠棠的臉和手就凍的沒知覺了,進了屋,才發現睫毛上都掛上了細小的冰碴子,毛哥倒騰鍋莊生火,生到一半電跳掉了,黑暗中,毛哥耐著性子等了等,然後罵了句:“操!剛回來就停電。”

季棠棠一邊搓手一邊朝手心呵氣,聽毛哥罵罵咧咧放下火剪去抽屜裏摸蠟燭,不一會兒嶽峰拎著行李進來,把大門給關上,呼呼的風聲登時小了很多,寂靜中,毛哥擦著了火柴,一小朵火紅的焰頭,突閃突閃地亮起來。

毛哥繼續倒騰鍋莊,丟了四五根長短不一的白蠟燭給季棠棠讓她點,季棠棠一邊滴蠟油立蠟燭一邊聽毛哥和嶽峰聊天,無非說一些後頭的行程,在尕奈多待幾天什麽的,季棠棠聽了一會,忽然起了個念頭,鬼使神差般點了根蠟燭走到走廊上,從這個位置,可以看到旅館的後門,後門開在灶房裏木柴堆的旁邊,木板門,底下和拼接的封中直透風。

季棠棠有點緊張,但還是舉著蠟燭一步一步地過去,一切和半年前的那個晚上毫無二致,雖說被踹壞的木板門已經換了新的,但依舊粗糙而簡陋,門閂上上了鎖。

不知道為什麽,季棠棠總覺得那鎖虛虛的不牢靠,像是沒鎖實,她湊近了去看鎖頭,外頭的風在這一瞬間突然大起來,咣的往裏一撞,像是有人在外頭大力推門,季棠棠嚇得頭皮發炸,蹬蹬蹬連退幾步,正撞在嶽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