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亨利與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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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看著安德希爾朝他走來,在警戒燈的強光照耀下,安德希爾低著頭,頂著漫天大雪和越刮越猛的寒風,一步步地走過來。亨利張口欲喊,但還沒來得及出聲,一股對瓊西的感應就驀然襲來,幾乎像是給了他一拳。緊接著,一幕往事浮現了,徹底擋住安德希爾和這個燈火通明的冰雪世界。轉眼間,時光又回到1978年,不是十月而是十一月,香蒲上有血,沼澤地裏有碎玻璃,然後是那“嘭”的一聲門 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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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碎玻璃、汽油和輪胎燃燒的濃烈氣味——亨利正置身於一個毫無頭緒的噩夢中,突然被一聲重重的門響和一股不期而至的寒氣驚醒。他坐起身,發現身旁的彼得也坐了起來,彼得光溜溜的胸脯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亨利和彼得因為扔硬幣輸了,所以只好睡在地板上的睡袋裏,而比弗和瓊西則睡在床上(“墻洞”後來有了第三間臥室,但現在還只有兩間;拉馬爾根據大人的神聖權利獨自享有一間),但此刻床上只有瓊西一個人,他同樣也坐了起來,並似乎也既莫名其妙,又驚魂未 定。

酷比——酷比呀,你去——哪兒了?亨利一邊在窗台上摸索著眼鏡,一邊毫沒來由地想道。他仍然可以聞到汽油和輪胎燃燒的氣味。我們——開工 了!

“撞了。”瓊西悶聲悶氣地說,並把被子掀到一邊。他赤裸著上身,不過與亨利和彼得一樣,他睡覺時也穿著長內褲和襪 子。

“沒錯,沖進水裏了,”彼得說,從他的表情來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亨利,你找到了他的 鞋——”

“軟皮平底鞋——”亨利說,但他也絲毫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麽。而且也不想弄清 楚。

“比弗。”瓊西話音剛落,便笨手笨腳地翻下床,一只套著襪子的腳踩在彼得的手 上。

“哎喲!”彼得叫了起來,“你踩到我了,該死的笨蛋,你能不能看著 點——”

“住口,住口,”亨利說著,一把抓住彼得的肩膀搖了兩下,“別把克拉倫頓先生吵醒 了!”

要吵醒他並不難,因為孩子們的臥室門正大敞著。整棟房子通向外面的門也大敞著。冷風徑直灌了進來,難怪他們覺得冷颼颼的。亨利把視線收回來時(他腦海裏正在勾畫這一幕)就能看見捕夢網,它正隨著從門裏灌進來的十一月的冷風輕輕搖 晃。

“杜迪茨在哪兒?”瓊西昏頭昏腦地問,像夢囈一般,“跟比弗一起出去了 嗎?”

“他在德裏,笨蛋。”亨利一邊回答,一邊起身穿上保暖內衣。其實,他心裏並不覺得瓊西有多笨;他自己也覺得杜迪茨剛才就跟他們一起在這 兒。

那是個夢,他想,杜迪茨就在夢裏。他坐在岸邊。他在哭。他很難過。可他不是故意的。要說有人是故意的話,那就是我 們。

哭聲還在繼續。他能聽見哭聲隨著冷風從前門飄了進來。不過不是杜迪茨,而是比 弗。

他們一溜煙地逐個沖出房間,一邊胡亂地套著衣服,甚至顧不上穿鞋,以免太費時 間。

值得慶幸的是,從餐桌上那一大堆(還有咖啡桌上那一小堆)啤酒罐來看,要想吵醒比弗的老爸,還得增加幾扇敞開的門和另外幾個竊竊私語的孩子才 行。

亨利穿著襪子的雙腳踩在門口那塊寒冷刺骨的花崗巖踏板上,可他渾然不覺。死亡應該也是這樣毫不經意地寒冷刺骨 吧。

他一眼就看到了比弗。比弗跪在那棵築有射鹿棚的楓樹下,仿佛在祈禱一般。亨利發現他沒有穿長褲和襪子。他只是套著那件摩托衫,系在兩只袖子上的橘紅色大手帕像海盜旗似的微微飄動——比弗堅持要在森林裏穿著這種完全不適於打獵的蠢外套,他爸爸只好讓他系上橘紅色手帕。他的裝束看上去很滑稽,他仰著頭,對著差不多已經光禿禿的楓樹枝,可那張痛苦不堪的面孔卻毫無滑稽可言。比弗滿臉淚 水。

亨利拔腿就跑,彼得和瓊西也跟上去,他們呼出的氣息在早晨清冽的空氣裏形成一團團白霧。亨利腳下鋪滿松針的地面幾乎與花崗巖踏板一樣堅硬冰 冷。

他在比弗身邊跪下來,比弗的淚水使他既恐懼,又有幾分肅然起敬。因為比弗不只是眼眶濕潤而已——就像電影裏的男主角一樣,當自己的狗或女朋友死去時,偶爾可以灑下一兩滴男子漢的眼淚;比弗的淚水就像尼亞加拉大瀑布一樣直瀉而下。他鼻子下還掛著兩行清亮的鼻涕。在電影裏你絕對看不到這種東 西。

“真惡心。”彼得 說。

亨利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卻發現彼得的視線並不在比弗身上,而是越過比弗,盯著一攤正在冒著熱氣的嘔吐物。裏面還有昨天晚上吃的玉米粒(在野營食物中,拉馬爾·克拉倫頓對罐頭食品情有獨鐘)和沒有完全消化的炸雞。亨利的胃裏大為不滿地一陣翻湧。等他剛剛緩過勁來,瓊西卻吐了起來。那聲音聽上去像是打了一個液態的大嗝。他吐出的東西呈褐黃 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