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子

太原,狄宅。

狄仁傑已經換上了幹凈的深褐色常服,舒舒服服地端坐在自家書房的案前,剛抿了口茶,狄忠小心翼翼地走進來,喚了聲:“老爺。”

“嗯,狄忠啊,袁將軍安頓好了嗎?”

“安頓好了,在西廂房,小的剛從那裏過來。”

狄仁傑點點頭,舒了一口氣道:“這兩天把他累壞了,讓他好好休息一下。你派誰去伺候他?”

狄忠道:“老爺,您又不是不知道袁將軍的脾氣,他不愛有人伺候。”

“嗯,也罷,他不要就算了。”狄仁傑走到花幾前,仔細端詳著上面一盆形狀纖柔的蘭草,問道,“這盆素心寒蘭今年還是沒有開花?”

狄忠道:“這個小的不太清楚,要不要把花匠叫來問問?”

狄仁傑擺擺手:“不必了。”眼睛依然沒有離開素心寒蘭嬌弱的綠葉,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種悵然若失的表情,仿佛陷入了某些久遠的回憶之中。

狄忠侍立一旁,大氣也不敢出,他知道老宅中這幾盆珍貴的素心寒蘭花,是狄仁傑的至愛之物,每年冬季都要帶話回來,問問有沒有開花。奇怪的是,這花就是不開,而狄仁傑似乎也從沒有動過把花帶去洛陽的念頭,始終就這麽遠遠惦記著,實在令人費解。

沉思良久,狄仁傑收回心神,向狄忠問道:“你不是說,是景暉讓你去官道上接的我們?他自己怎麽不在家中?”

狄忠支吾道:“確是三郎君吩咐小的,可是他吩咐完就走了。三郎君整天忙忙碌碌的,小的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麽。哦,老爺,小的已經讓人去他府上送信去了。想必很快就會來。”

狄仁傑皺眉道:“家中這麽大的宅院他不住,自己跑到城南去另立門戶,成天跑來跑去的他也不嫌累!”

頓了頓,狄仁傑又道:“他又不肯入仕,只領著個散議大夫的閑官,不說為國效力,吃起朝廷的五品俸祿來倒是毫不客氣,令我每每想起來就替他汗顏。既然這樣,幹脆安分守己些也就罷了,他還整天的不務正業,我真不知道他有什麽可忙的?”

狄忠低著頭一聲不吱。

狄仁傑朝他看看,忽然冷笑:“那個家夥一定已經收買過你了,所以你此刻才會在我面前三緘其口。很好,看來如今這太原狄宅做主的人,已經是他狄景暉了!”

“老爺!”狄忠大駭,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狄仁傑搖搖頭,平復了一下心情,緩和口氣道:“夫人那裏已經通報過了?你去告訴她,我晚飯前會去看她。”

狄忠忙道:“都通報過了。夫人說她身體不便,讓老爺不用惦記,還是與三郎君好好聚聚為要。”

狄仁傑沉默著。過了會兒,他突然想起什麽,問道:“狄忠,有沒有替我將名帖送到範老先生那裏?”

“送是送到了。只是,範老先生已經在幾日前故去了。”

“什麽?”狄仁傑很是詫異。

狄忠便將那日送名帖的經過,詳詳細細地給狄仁傑說了一遍。說完,雙手呈上範夫人的名帖。

狄仁傑把名帖拿在手上,顛來倒去地看了幾遍,長嘆一聲道:“沒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念著名帖上的名字,“馮氏丹青,這名字倒有些意思,看樣子應該是位出身於書香門第的女子。我的這位範兄,多年來一直禁絕欲念守身如玉,信誓旦旦要以童子元陽之身修道,卻不想在晚年自破其戒,還留下一位寡妻,說來終不能算是個有恒念之人。”

狄忠好奇地問:“老爺,我怎麽從來不曾聽您說起過這位範老爺?”

狄仁傑說道:“我與他兩家算是世交,小時候也曾一起嬉鬧玩耍過。只是他這個人性格孤僻,又對岐黃之術有特殊的偏好,研究起醫藥來簡直是入魔入癡,對人情世故卻一概不理,脾氣亦十分難於相處。不過,他的醫術卻是我所見過最高的。當年我在並州任職期間,景暉年紀尚小,體弱多病,多方調治總不能見效,後來還是請他開了幾劑方子,服用了半年左右的時間,果然就將身體徹底調理好了。否則,你的這位三郎君哪會有現在這麽活蹦亂跳?說不定到今天還是個病秧子。如今想想,當時也是多事,幹脆讓他就做個病秧子,我也少生許多閑氣!”

聽到最後一句話,狄忠不由低下頭暗自發笑。

狄仁傑接著道:“那時候,因為他對景暉有恩,他自己又從年輕時就立志不娶妻不生子,我和夫人便特意讓景暉去向他認了義父。不過,這些都是在你出生以前發生的事情,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狄忠問:“老爺,那為什麽後來您倒不與這位範老爺來往了?”

狄仁傑道:“一則我被調入長安任大理寺卿,離開了並州,這麽多年都沒有回來,故而沒有機會相聚;另則也是因為他一年比一年沉浸在醫理藥學之中,對塵世俗務一概置之不理,甚難交流,近年來更是深陷於修道煉丹,期求長生的妄念中無法自拔。你知我素來討厭這些邪佞之說,當然也就沒有興趣再與他往來。這次如果不是因為從英,我也斷斷不會……唉!正所謂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啊。從英身上有這許多年留下的舊傷,始終不能徹底復原,精神也不太好,我本來是打算趁這次回鄉,請範兄替他好好診治一番。雖說對其人已十分厭惡,但為了從英,我也可以容忍,卻沒料到是這樣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