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占廷式的圓頂(第3/4頁)

太陽升起了。

天藍色再加上清晨金色的陽光,被上帝混合在一起,拜占廷式的圓頂仿佛成了調色板,呈現一種神奇的顏色。他不斷想象著,在這個時刻,他想象著神秘的天啟,聖靈會從一個高處不勝寒的地方來敲他的門,抑或是直接從那天藍色與金黃色混合之處破空而來,穿過窗戶直抵他的心窩裏。他覺得,就像基督最早在加利利海濱收的四門徒那樣,一代代偉大的聖徒,總是出自於不怎麽完美的人。

於是他總是在不斷地等待,等待拯救他的牧羊人,把這只殘缺受傷的羊羔帶進歸宿的羊圈,至少也應帶進大圓頂下那日思夜想的神聖所在。但不會再有,正如許多年前,一個女人為了她可憐的兒子所承受的苦難一樣,諸如此類神聖的奇跡再也不會發生了。聖靈依然遙遠,就連眼前拜占廷式的圓頂也好像回到了君士坦丁堡的聖索菲亞。只有一個背著畫夾的女孩送給他的十字架項鏈離他如此之近,緊緊貼在心口,胸膛裏一團爐火正溫暖著項鏈上痛苦的耶穌。盡管他曾經在這串項鏈前犯下一個小小的罪過,也許這正是一種贖罪。

在他的樓房與大圓頂之間,正在修築一座大廈。那是一座宏偉的建築,至少從物質角度來看是毫無疑問的。大廈正大口大口地向我們這座大工地般的城市喘著粗氣,他不知道大廈到底有多高,但他明白,大廈將會像一座山峰立在他與拜占廷式的圓頂之間,把他們完全地隔絕。於是,他的恐懼與負罪感也與日俱增。

但他的夢,依然統治著他的夜晚。

他夢見了一個布道者。

等到夢醒的時候,雙眼從虛幻的布道台上睜開,發現自己的屋子暗了些。一個巨大的陰影,如一堵沉重的墻,壓在了他身邊的畫上,壓在了他的瞳孔裏。樓前那座宏偉的大廈,已在一夜之間又長高了許多,完全地超過了四周的建築,徹底攔住了他的視線。拜占廷式的大圓頂躲到了這堵大墻之後,仿佛已在另一個世界。

大廈似乎還要不斷長高,正如這座城市。腳手架上許多戴著安全帽的人忙碌著,他們的影子在那高高的地方晃動,給人以臨近天國的感覺,就像許多年前建造那座東正教堂的時候。

他把頭向後一仰,閉上了眼睛,讓大圓頂在黑暗的腦海中出現。他不知道自己還怎麽活下去。世界靜止了,一切都土崩瓦解了,眼前這座宏偉的大廈和這座城市的許許多多高大建築,甚至連他自己的大樓,都倒下吧,都像積木一樣四分五裂,化為塵土吧。只剩下美麗的大圓頂,留在空曠死寂的廢墟的中央,完好無損地直到世界末日。

同樣,這個願望也永遠都無法實現。但世界對他而言,的確是靜止了,正如他對世界那樣。

這時,他的父親回來了。

關於父親,他只知道父親是個畫家,父親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叫《母與子》,自然,那是以他和母親作為模特。後來這幅畫參加了展覽,所有的評論家都覺得這幅畫很像聖母瑪麗亞與剛誕生的耶穌,就像《西斯廷的聖母》。氣質簡直就是從文藝復興大師們的原作上遺傳來的一樣。

事實上,父親最擅長的還是臨摹別人的作品。家裏掛滿了臨摹自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基羅、喬爾喬涅、提香的畫。父親把《最後的晚餐》中猶大的臉畫得如同一個受賄的國家幹部;把《末日審判》畫得像迎接新世紀;至於他臨摹加工的《睡著的維納斯》,則被美院的老教授斥之為有傷風化。

幼年的他是在父親的這些畫中度過的,他總是把畫當做真實的世界,油畫布上的少年耶穌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在明與暗,冷色與熱色的對映、沖突中,他留下了對於父親的印象。至於對母親的印象,則是在她祈禱的時候。

但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當他變成了殘疾,坐上了輪椅,他母親過早地走進了墳墓之後,父親就再也不畫畫了。父親把所有的畫都燒了,甚至包括聖像,都在烈火中化成了一團青煙,飛升到天堂中去陪伴上帝了。父親憤怒地詛咒著基督,詛咒著帶走母親的上帝。最後,父親自私地拋下了輪椅上的兒子,到了另一個遙遠的國度。只有每月寄來的錢,還提醒著兒子,在新大陸依然有一個父親存在。

父親老了,不再是那個年富力強的畫家,變成了挺著啤酒肚的平庸的商人。他的眼中不再閃爍著自信有力充滿靈感的目光,而是被兩團渾濁的東西所取代。父親把他帶走了,在一家賓館裏,父親給他裝上了一雙國外最先進、價格最昂貴的假肢,使他又能站起來,慢慢地行走了。

他只是淡淡地說了聲謝謝,讓父親有些失望。

這時門開了,走進來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個他極其熟悉的女人。是她,那個背著畫夾到他的窗前畫畫的女孩,和他在十字架項鏈的面前,犯下了一場小小的罪過的女孩。他的心頭猛烈地跳動了一下,似乎把胸口的項鏈給彈了起來,但現在,他們都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