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架

我從上海圖書館中出來,懷裏揣著一本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但我明白,其實我根本就沒有什麽似水年華可追憶。現在正午的陽光照射在光滑的大理石上,能照出我的臉,而我的臉平靜得與大理石一樣。我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一切的喧囂嘈雜都從我耳邊向天空飛去。我筆直地走著,直到我看見米蘭。

她低垂著頭,顯得更加豐滿了,但我還是看清了她的臉,盡管這只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我的胃裏突然翻湧起了一股咖啡的味道,我加快了步伐。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電話號碼。我們談談。

去哪兒?

跟我走吧。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沿著淮海路向東,直到接近高架的一條小馬路拐彎,小馬路邊有許多法國式的花園洋房,但在路的盡頭卻矗立著一棟高層建築,我們在那下了車。在這棟大樓下有個瞎子在討飯,我們從瞎子身邊走過,上到了大樓最頂層的一間兩室一廳的房子。我帶她走進一間小房間,窗邊有一張床,還有一個嬰兒手推車,一個6個月大的男孩正安靜地躺在裏面睡覺。米蘭吃了一驚,她急急地俯下了身子看了看孩子,然後問我:“為什麽把他也帶來了。”

沒人回答。

她看到房間裏沒有人,她的包也不見了,包裏面有她的手機。門關著,她去開門,發現門被反鎖了。開門,她大聲地叫著我的名字。我在門外等了好久才回答——

聽著,你們被我綁架了。

現在我們在頂樓,一切也都是從頂樓開始的。

一年多前的那個下午,父親不知什麽原因突然要去外地,要我到他的公司辦公室裏去一次。這很奇怪,他從不叫我去那兒,也從來沒讓我辦過任何事。因為我的精神有些不正常,其實,據說我的智商還要略高於常人,但是我的少年時代幾乎就是在精神病院裏度過的,他們說我有病,有時病得輕,有時病得重,現在我雖然是自由的,但每星期都要去做檢查。

我父親在幾年前辦了一家私營企業,生意做得還不錯,他的辦公室位於市中心的一棟30層的商務樓的最頂層,我坐電梯到了那裏,按著地址摁響了門鈴。一個年輕的女子給我開了門,她很漂亮,典型的白領麗人,特別是當時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我似乎能從中發現一種獨特的美。那雙眼珠就像是一千零一夜裏神秘的黑夜,從黑夜的瞳孔中仿佛已點燃了一束火,對我閃爍著。

她立刻就念出了我的名字。我點了點頭。她把我請了進去,我卻像木頭一樣站著,我承認當時我把一切都忘記了,我被她的眼睛抓住了,而對自己的存在淡忘了。她笑了笑,伸出手拉了拉我的胳膊,把我拉了進去,然後關上了門。我說過我從未來過我父親的辦公室,這房間不大,20個平米左右,但布置裝修得很溫馨,就像個小家庭,從窗戶向外看去景色相當好,似乎小半個上海都在我的腳下,我又往下望了望,太高了,一切都像是照相機鏡頭裏那樣被縮微了,我不免一陣頭暈目眩地坐下了。她給我燒了一杯咖啡,然後坐在我的面前。

“我叫米蘭,是你爸爸的秘書。”她做了自我介紹。我心想,米蘭,這是個有趣的名字,AC米蘭與國際米蘭所在的城市,也是一種花的名字。我直勾勾地盯了她一會兒,然後低下了頭。

“這只有你一個人嗎?”好不容易我才憋出了一句。

“是的,這只有我一個,其實你爸爸也不常來,他大多是在他浦東的工廠裏,喝啊。”她指了指咖啡杯,濃郁的咖啡香充滿了整個房間,使勁往我的鼻孔裏鉆,讓我的神經有些麻醉。我從不喝咖啡的,我看了看杯中那濃重的顏色,又看了看她的臉,她正盯著我。我當時的表情一片茫然,恍若走入一個巨大的迷宮,我突然感到有些害怕,我開始發抖,也許我的病要發作了吧。眼前的咖啡是一種誘惑,盡管我曾經極其討厭這種外來的飲料,但在那天下午,我無法抗拒咖啡的誘惑,也無法抗拒她的眼睛中的誘惑。我仿佛可以在咖啡中見到一團灼熱的烈火,但我還是顫抖著雙手捧起了杯子,面對著她,她在笑,微笑著,和她的名字一樣,她的笑像一株盛開的米蘭。

杯口沾上了我的嘴唇。

我們的靈魂注定了悲傷的結局。

巴西咖啡。

你的魔法一股腦地灌進我苦澀的愁腸。

從此我被你的咒語禁錮。

門上裝了一個特制的大號貓眼,外面可以看清裏面的一切,裏面卻看不到外面。我從貓眼中向裏張望,卻看到米蘭正在給孩子喂奶,天色已近黃昏,她和孩子的身上,還有她飽滿的乳房上,都塗滿了一股特別的光亮,就像是被打上了蠟一樣。我仿佛從貓眼裏看到了一幅拉斐爾的油畫《西斯廷的聖母》。我靜靜地欣賞著,不敢打斷她,似乎是站在大教堂裏接受神甫的布道。但這一切都無法打斷我所執行的綁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