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1996年冬,青海,雜多地區。

風頭如刀。

月光下,無數車轍印交錯著斜上緩坡,幾十輛笨重的車子散落地停在轍印盡頭,車裏都有人,車光或明或暗,高處俯視,偌大車陣如螢火遍地鋪陳,又像墜地的風箏,屁股後都拖長長的轍線。

車陣中央是輛軍綠色的北京吉普212,駕駛座旁的車窗降下條縫,從裏頭傳出香港電視劇《上海灘》的粵語主題曲。

“轉千灣轉千灘,亦未平復此中爭鬥……”

車裏坐了三個人。

駕駛座上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兩鬢已經有些許花白,身上裹著軍大衣,手邊放了袋攤開了袋口的熟花生。

他一粒粒剝開,搓碎仁上的花生衣,藏地寒冷,天氣幹燥,碎掉的細小花生衣因著靜電作用四下飄起,隨著悶在花生殼裏的香味飄散開來。

副駕駛上坐了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膝上頂了台日本產的手提式三洋錄放機,《上海灘》就是從這台機子裏傳出來的。

不過她聽得並不專心,正對著小方鏡撲粉,粉撲上取的粉太多,白色的香粉蓬蓬蕩開,那老頭被香味嗆到,老大不高興地瞪了那姑娘一眼,忍不住說了句:“你是出來做事的,還是來選美的?”

不像樣!燙著大波浪頭,臉抹成魚肚白,待會勢必還要把嘴唇抹得雞血一樣紅,去大街上看看,哪個正經姑娘家會這麽打扮?都是跟港台那些明星學的。

年輕姑娘答得漫不經心:“打扮也不礙著我做事啊。”

說話間,《上海灘》放到了盡頭,進下一首歌之前,有幾秒的間歇,歌聲一歇,後座玩具釣魚機的雜聲就顯得有點刺耳。

買這磁帶單是為了聽《上海灘》的,年輕姑娘倒帶,同時沒好氣地瞥了後座一眼:“吵死了……我還想說呢,出來做事,帶她幹什麽!”

話裏每個字都透著嫌棄。

後座上是個三四歲的小姑娘,戴毛線織的大紅老頭帽,穿厚厚的綠底白點棉襖,蹬一雙黑色圓頭棉鞋,棉鞋用料很實在,夾層裏塞滿了棉花,穿在腳上又腫又大。

她正低頭玩釣魚機,這玩具當下正流行,是擰發條的,機身只巴掌大,做成魚池形狀,池子裏有五條小魚,隨著發條的松弛升起落下,而每當升起的時候,魚兒就會張開嘴,露出嘴裏含著的一小片磁鐵。

魚竿的垂線頭上有塊小吸鐵石,垂的位置對了,就能把魚給釣起來。

聽到姐姐說她,她警覺地伸出手,使勁擰停發條柄,然後吸著鼻子擡起了頭:一張小臉抹得臟灰,臉蛋上如同這個年紀的大部分小孩兒一樣,一左一右兩塊紅二團,那是防凍沒做到位,叫冬天的冷風給吹的。

她滴溜著一雙大眼睛,看看老頭,又看看年輕姑娘。

那老頭臉色一沉:“老家沒人,一出來這麽多天,把你妹妹托給鄰居,你放心?有沒有點當姐姐的樣子!”

年輕姑娘挨了訓,轉頭就把氣撒到小姑娘身上:“看什麽看?信不信我轉你的眼?”

小姑娘立馬把頭一低。

姐姐嫌棄她,她一直都知道,但是沒關系,她不嫌棄姐姐啊。

誰讓姐姐長得洋氣又好看呢,穿衣服打扮都跟電視上一樣一樣的,在幼兒園,為了跟杜小毛爭誰的姐姐更美,她被杜小毛按在地上打,小辮子都扯散了。

雖然爸爸老說姐姐的打扮怪裏怪氣,跟妖精似的,讓她千萬別學,但她打心眼裏覺得,那樣確實好看。

她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姐姐的粉,她常偷著抹,姐姐的口紅,她也常偷著搽,連姐姐的高跟鞋,她也偷著穿過,在屋裏啪噠啪噠走路,然後一跤把腦門上磕出個大包。

《上海灘》的前奏又起來了。

年輕姑娘把粉餅塞回包裏,摸索了一會,掏出一支金色殼子的奇士美口紅。

小姑娘溜眼看到,心頓時提起來,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這是她的另一個秘密:前兩天,她偷著拿口紅玩,一不小心把口紅折成了兩截。

然後她想了個法子。

用漿糊粘。

本來,她是想檢查一下粘的效果的,但是這兩天都在趕路,姐姐的小包一直沒離身,她實在找不到機會,心說天氣這麽冷,姐姐興許就懶得化妝了……

誰能想到大晚上的,她忽然來了興致塗脂抹粉呢。

小姑娘的目光死盯著那一處。

口紅蓋子被拔開了。

老天爺,你可要幫幫我。

口紅底座輕旋,大紅色的油膏慢慢露頭。

死了,這次肯定完了,罵是輕的,被揪頭發也是輕的,後頭的日子不好過了才是最叫她發愁的。

口紅蓋子驀地蓋了回去。

咦?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幾道雪亮的手電大光柱直直打向這頭,間雜著腳步聲、喘氣聲,還有雜亂的說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