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但正如我所證明的,如果一個神能夠在任何一個宇宙中出現的話,那麽他必然存在,”哥德爾說著,“並且存在於所有宇宙當中。”

他解釋自己的證明時實在太投入了,要不是愛因斯坦把他拽回路邊,他可能就要在華盛頓路上被一輛斯蒂龐克[135]撞飛了。一般來說,愛因斯坦才是那個需要被提醒看路的人;事實上,他曾經因為過於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而掉進一個巨大的檢修孔,爬出來以後,還請求一個過路的攝影師千萬不要把自己的照片散布出去。

“所有的宇宙都在旋轉,對嗎?”

“當然了,”哥德爾回答道,又將自己的羊毛圍巾往衣領裏塞得緊了些,“我以為在那一點上我們已經達成一致了。”

“難道不是你的上帝把我們繞暈了嗎?”愛因斯坦只好采取往常的策略,用玩笑來將哥德爾的注意力從他反復嘮叨的話題上移開。他知道的,哥德爾只是想把他對精神領域,主要是來生這一方面的癡迷,轉化為一種智力上的消遣而已,但愛因斯坦太了解他的朋友了——哥德爾是一個擔心無處不潛藏著死亡的人,從沒捂住的噴嚏到金槍魚三明治。死亡的想法於他而言太重大了,他甚至能夠花上無數個小時——這些時間本可以用在純粹數學的研究上——去證明生命沒有終結的一天,它只是到了另一個平面或空間中去了。愛因斯坦並不認同他這種樂觀。(如果這能叫做樂觀的話。)他早就向海倫表達過自己明確的要求,大意就是在他離去以後,將他火化後再把骨灰撒向風中。“為什麽要浪費世間一塊好地方,”他這麽說,“那塊地方可以留給阿黛爾這樣的人種些土豆的呀。”

當他們離開主幹道,走向一條通往森林和卡內基湖岸的鄉道上,他的思緒忽然轉到了昨晚他帶著莫名熱情完成的工作上。就好像他曾在四十多年前,在構想從相對論到光電效應那些理論時擁有的全部才智,都一股腦回到了他的腦海中。他所能做的只是跟上他腦海中出現的一串想法和等式,並把它們記在黑板上,一旦解決以後,轉而再謄抄到筆記本上,再派情報員送給新墨西哥州焦急的奧本海默。就好像一個聲音,一個聽不真切的奇怪的聲音,在他耳中低聲回答著他,鼓勵著他。

甚至有些時候他感覺自己的雙手也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指引著,一個無形的存在,一個天使,但考慮到這工作的實質,也可能是一只魔鬼,它的任務就是確保最後一個棘手的問題也被解決,人們想象的最致命的武器能夠充分發揮它的作用,毀滅性的作用。他是這樣一個反感戰爭的人,甚至在聽到軍樂隊的軍事演奏時都會不自主地哆嗦,卻不知不覺間為這類事情奠定了基礎,可真是夠諷刺了;他竟然暗中為創造出它做了貢獻,這個事實真是令人驚駭。

“阿黛爾告訴我,我們今晚要在你家裏打橋牌。”愛因斯坦說。

“沒錯,是這樣的。”

“我要把錢包留在家裏,”愛因斯坦說,“上次我輸了差不多兩美元。”

“正因如此我們才能交上房租。”哥德爾說完,愛因斯坦哈哈大笑。庫爾特很少開玩笑——他今天一定非常高興。

一陣微風將幾片葉子揚到了小路上,哥德爾又將他的長風衣裹緊了些。“你穿得不太保暖啊,阿爾伯特。”

“我沒照著現在的天氣穿,而是照著它本該是什麽天氣來穿的。今天也本該是一個適宜在湖邊劃船的天氣。”

“今天的話,我可不會陪你。”

愛因斯坦笑著說:“不,我的朋友,我可不會再讓你受一次折磨了。再也不會了。”

“我可以在船屋等你。”

“那主意不錯,你在那兒舒服、保暖又幹爽,”他說道,“而且你也知道毛巾掛在哪裏了。”

“希望我這次不會再需要它們了,”哥德爾說完仰頭望向天空,“盡管你可能會需要。”

愛因斯坦也看到了——東面遠遠地飄來大團的白雲。“在天暗下來以前,我們倆應該已經回到我的書房,享用海倫泡的茶了。”

當他們看見船屋時,愛因斯坦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拖著Tinef下水了,庫爾特則看起來更加急切地想要躲開這寒風。在船屋裏面,庫爾特找到了一張老舊的搖椅,旁邊是一個櫥櫃,裏面擺著雙目望遠鏡、發令槍和急救箱,於是他便坐了下來。從他外套的眾多口袋中摸出了一本書——愛因斯坦猜應該是他那本破舊的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136]——那本書正合他的觀點,並且準備讓自己同往常一樣沉浸在高深的思想當中。

愛因斯坦覺得自己看見窗前閃過什麽東西,聯想到這片森林裏偶有黑熊出沒。但他並沒有和庫爾特提這些,免得他被嚇暈了過去。“我不會去太久的,”他說著走向窗邊瞧了瞧。但他只看見了一只灰色的貓頭鷹,低著頭,翅膀攏在兩側,靜靜地、若有所思地踞在一處高高的枝頭上。“你和我,我們是同類,”他輕聲說道,並未打攪到正在讀書的庫爾特,“一對機智的老鳥。”接著把自己的鑰匙留在了桌上——船晃悠的時候,它們不止一次滑出了他的口袋——又問道:“你現在舒服了,庫爾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