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聽到一陣輕柔的敲門聲,盧卡斯說道:“請進。”他多希望進來的是一個遲交論文的學生,即使是那麽短暫的打擾對他來說也是求之不得。隨著開石棺時間的臨近,他的腦子也逐漸被這些事情占據。他本來應該在儲藏室的,對密封的石棺進行最後一次檢查並編寫他這最後一刻的報告。

但開門進來的並不是學生,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年輕豐滿的女人,穿了一件粉色的服務員制服,外面套了一件布大衣。

“抱歉,不過您是安森教授嗎?”她問道,好像她想象中的安森教授並不是這個樣子。

“是的。”

“我叫波莉•格雷格,沃利的女兒。您方便和我聊一會兒嗎?”

抑制住讓她另尋合適時間的想法,盧卡斯迎她進門並邀請她坐在他雜亂的書桌對面的椅子上。他從椅子上拿起道茲校長發來的邀請函,所有的青年教師都收到了,那上面明確地建議他們參加橄欖球賽的開幕式“作為對學校的支持”。盧卡斯祈禱波莉並不是來通知那可憐人的死訊的,他的雙手與良心上都已經背負了太多的血債了。

“我的父親和我提起過您,他說您是戰爭中的英雄。”

“不敢當,”盧卡斯關心道,“您的父親怎麽樣了?”

波莉盯著自己的膝蓋回答道:“不怎麽樣,一點也不好,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甚至都不清楚他那天為什麽工作到那麽晚,為什麽是他?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了,當她再次擡起頭,她的眼睛中噙滿了淚水,“他打電話給我叫我不用等他的時候,還說了他覺得毛骨悚然。我父親一直在博物館裏工作,他怎麽會感覺毛骨悚然呢?”

盧卡斯感覺到他那顆玻璃眼珠周圍傳來一陣刺骨的寒意,盡管他在那石棺周圍的時候也覺得毛骨悚然,但他此刻能做的也只是搖搖頭。

“有一次我經過醫院,”盧卡斯說,“想要進去看看他,但他們禁止親屬以外的人探視。”

波莉看上去非常迷茫且無助。“這太糟糕了,”她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醫生跟我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他好像在用空話搪塞我。”

“我覺得不是。”

“我覺得他是,”說著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團面巾紙,“我只是一個服務員,而我的父親也不過是一個清潔工,所以我們大概是很愚蠢的,是嗎?”她斜過身,想把面紙丟進他桌子後面的垃圾桶,接著大概是想到這個做法不太禮貌,於是又把它們塞回口袋裏。“我父親酗酒,這一點我必須承認,但他從未做過打我之類的事情。只是在我母親去世以後,他常常會哭,有時還會忘記往冰箱裏放食物,但他已經盡力了。”她擡起頭望向盧卡斯,“而且,我不想他死。”

“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盧卡斯站著提議道,“去醫院,現在。”他得趕在開棺材前的時間裏做些事情,也許就是這件事吧。在腦海中盤算了一下,再趕回博物館也來得及。“我也許可以幫忙,”他從門後的釘子上取下外套,攙著波莉的手肘,帶著她離開了這棟樓。她盯著他,流露出一種無言的感動。

到了醫院後,他們在等待區的一張硬木頭長椅上坐著,直到一名護士領著他們走進大廳。在沃利的病房裏,一位名牌上寫著“克羅利”的醫生正在寫字板上做著什麽筆記。他透過眼鏡的一端瞥了眼盧卡斯。“您是?”

“這家人的朋友。”

整張病床都被一種蚊帳似的東西裹著,當醫生掀開它的時候,盧卡斯才明白了為什麽波莉會如此害怕。

這已經認不出是沃利了。枕頭上的那顆頭,看上去就像一只空心南瓜燈,他的呼吸也變成了沉重的鼾聲。他的眼睛和嘴唇都被撕裂了,整個頭上就只有幾塊頭發是完好的。他的皮膚也變得同橘子皮般堅硬、凹凸不平。突然有一刻,他腦海裏的幾個片段重疊了,盧卡斯仿佛看見的是鐵礦井中的那具屍體,還有那顆埋向地面的頭骨,沃利和他們就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

“這種細菌比想象得還要頑固,”克羅利解釋道,“這種用藥方案在其他很多案例上都起效了,唯獨這一個除外。”

盧卡斯清了清嗓子,他突然有些單目失焦。“是什麽藥物呢?”他問道,不僅是為了波莉也為了他自己。

“盤尼西林。”克羅利回答道。

這些年才開始大量生產盤尼西林的,而盧卡斯也知道這種藥大部分都供給了軍方使用——在諾曼底登陸前,軍方就已經儲備了上百萬劑這種被稱為天賜神物的藥物——它將許多人從感染和死亡的邊緣救了回來。

“我們還需要應對引起壞死的筋膜炎的衍生物。”醫生說。這時波莉向盧卡斯拋來一種懇求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