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44年9月8日

從紐約港到中央車站,再坐火車到普林斯頓站,西蒙和她的父親輾轉多次後坐上了一輛支線短途軌道車,終點是普林斯頓大學,整個路程不超過兩英裏。車上其他的乘客分別是——三名散著領帶剛剛下班準備回家的商人和一群吵鬧的學生,大概是剛結束野外旅行回到城市來的。

“去哪兒?”一輛亮黃色出租車司機把他們的行李堆在後備箱後問道。

西蒙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們還沒想好晚上住哪兒,於是便回道:“帶我們去個旅館吧。”司機回了句“沒問題”便離開了車站。

西蒙對新澤西的第一印象就是樹,高聳入雲的樹木隨處可見,樹枝在頭頂上交錯成了一個篷蓋,為路側的石墻和校園建築遮擋著陽光。西斜的太陽從葉縫中擠出一絲金紅色的光,她可以想見接下來的幾周裏這些景色將會變得多麽美妙——當然,如果她和父親還有機會看見它們的話。

因為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她還沒來得及計劃行程。在港口,受傷的戰士首先下船,有些依靠意志跛著腳走下舷梯,有些被擔架擡向碼頭,那裏的救護車、公交車和出租車排成一排等待著他們。直到車隊逐漸散盡,西蒙才攙扶著父親的胳膊肘走下舷梯,身後跟著的是那個愛管閑事的少尉,自從在甲板上救了他以後,他便成了她的頭號仰慕者,並總是追問她會在這裏待多久。

“我可以上岸休息一周。”他主動說道。

“我們的計劃還沒定。”在他們的行李從船上卸下前,她並不想打擊他。

他在一張紙片上抄了一串電話號碼,並向她保證接電話的女人並不是他的妻子。“那是我媽媽家的電話。”他說。

西蒙看見船頭堆著小山似的箱子和物資,再擡頭一看,正在卸貨的絞車的綠色網袋中還有更多。將父親和行李都安置在出租車上後,她告訴司機在她回來前他都可以計時打表,接著她便悄悄地走向貨艙卸貨區域了。她躲在兩堆木箱後面等待絞車放下更多的貨物,她想,究竟有多少貨要卸呢?如果她再在那裏待著一定會被發現的:最後一輛車也離開碼頭開往市內的醫院了,一直約她出去的少尉也被強制要求去搬運那些還沒卸完的貨物,一兩分鐘前他剛推著空空的手推車從她身邊經過。

絞車又向下傾斜了一下,接著嘎吱一聲向外擺動了一下,它的網袋中裝著一個木頭箱子。即使隔這麽遠,她也能看見箱子一側標有紅色字體的小袋,裏面是一些難懂的運輸指令。一個帶著擴音器的海軍軍官揮動著手臂為上面的搬運工指揮著方向,但那網像是被突然刮來的風困住了似的,電纜在風中顫抖著,網袋在空中打著旋,就像是,箱子裏有什麽東西想要掙脫出來一樣。

“不對,放慢速度!”軍官咆哮著,“這樣它會掉下來的!”

但網袋依舊在風中旋轉著,接著絞車突然吱嘎一聲倒向舷墻。

電纜斷成了兩截,網袋像鐘擺似的劃過碼頭,直直地向正好轉身回頭的少尉胸口砸去,他就像一個被擊中的保齡球一樣倒下了,手中的推車滑過了水泥地面,在網袋再次往回擺動時,被一輛卡車的前蓋彈了回去,在一陣可怕的刮擦聲後,停在了距離少尉的屍體幾英尺遠的地方。

霎時間碼頭陷入了一片震驚的沉寂中,接著西蒙和幾個裝卸工反應過來,立刻向少尉身邊跑去,但已經於事無補了。少尉的胸口就像是被壓扁的李子似的,有個軍官跪在他的身邊,白色制服上濺滿了鮮血,一遍又一遍地說著:“上帝啊……上帝啊!”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做到在這樣一場悲劇外還能注意其他東西的。但她轉過了頭,在板條箱的一側,封住貨物帶的膠布松開了,露出了裏面的紙條。風過,紙條就像是盤旋在空中的蝴蝶似的飛散開來,她伸出手捏住了其中一張,紙張已經皺得不成樣了,好在她還可以讀懂上面的運輸指令:普林斯頓大學,藝術與建築系。收件人:盧卡斯•安森。

出租車停在了一座保存完好的殖民地風格的酒店前——紅色磚墻,白色木質滑門。但當他們下車後,她父親想要先在外面的長椅上坐幾分鐘喘口氣。憂慮幾乎要把他吞沒了,這幾天對他來說太艱難了。

西蒙推著行李進入大廳,接待處旁一個穿著褶邊白襯衫的年輕女孩問道:“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她的胸牌上寫著“瑪麗•簡”。

“我需要兩間房間,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是一間雙臥室套房,我和我的父親一起。”

瑪麗•簡回答著“噢”,看了一眼西蒙後開始翻找預定記錄,“這是您第一次來普林斯頓嗎?”她低著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