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曲微茫(第4/23頁)

所謂“餞行”,往往只是聚會的由頭。一些江寧本地或是寓居於此的鄉紳士人,如已故一等靖逆侯張勇幼子張雲翮、大學士熊賜履之子熊志伊、金陵十竹齋[30] 主人胡其毅、藏書大家黃海博等,素來是西園常客,今日當然也不會缺席。

另外還有多名與織錦業相關的賓客,如雲錦賬房邵鳴、邵拾遺父子,機房殿行頭王楷如等,均是民間織錦業的頭面人物。

女眷則安置在二樓,多為賓客親眷,由曹寅嫡母孫氏及妻子李氏作陪。

有一則外人不知道的是,兩江總督傅拉塔愛妾溫瑩也是樓上看客之一。溫氏酷愛戲曲,亦是西園常客,即便像今日這種頗令其丈夫尷尬的場合,她亦不肯回避,主動前來,生怕錯過了好戲。

宴會的中心人物自然是即將應召赴京的內閣學士韓菼。

韓菼字元少,別號慕廬,蘇州人氏,是大清立國以來經歷最傳奇的狀元。他年輕時本已考中秀才,然因“奏銷案”案發,交不上欠糧,而被官府革去功名。後來再應童子試[31] ,因文章不合時俗,被視作“劣文”加以斥黜,且張貼在學府照壁墻上“示眾”,成為眾人笑柄。

韓菼受此打擊,情緒極為低落。其友人悄悄去找神算張嵩,請他為韓菼算個前程。張嵩曾因算中繆彤[32] 將會高中狀元而聲譽鵲起,“吳中驚以為神,門外車馬不絕”,是蘇州大名鼎鼎的人物。

張嵩問了韓菼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即厲聲喝道:“此人來歲當死,還問功名乎?”

友人聽後,怏怏離去,也不敢將算命結果告訴韓菼。

剛好此時朝臣徐乾學到蘇州公幹,夜間宿於官館,偶爾聽到旁人誦讀韓菼文章。對方本意是要取笑韓菼,徐乾學聽後卻大為驚嘆,稱贊韓氏文章“開風氣之先,真盛世元音也”。次日一早,徐乾學設法尋到韓菼,當場收為門生,並帶其入京深造。

徐乾學是傳奇大儒顧炎武的外甥,康熙九年(1670年)探花,授翰林編修,先後擔任日講起居注官、《明史》總裁官、侍講學士、內閣學士,深得康熙皇帝寵幸,權勢極大。歷屆鄉試,徐乾學雖不親自主試,但主考官總對他言聽計從,因而凡拜在徐氏門下的士人,無不登得科第。

某次,有個姓楊的翰林主考順天鄉試。試前,徐乾學派人送去一份名單,要求將名單上的人盡數錄取。楊翰林屈指一數,名單上的人數已將榜額全部占滿,可還是不得不遵命照辦。

榜發後,京師大嘩,群情洶洶。康熙皇帝聽聞後,親自過問此事。楊翰林早得徐乾學指點,坦然回應道:“大清國初年,朝廷將美官授漢人,都不肯接受。如今漢人苦苦營求登科,足見人心歸附,應該為此而慶賀。”康熙默然,事情竟然由此平息。

徐乾學生平愛獎拔讀書人,因此經常有士子投其所好,等到深更半夜時,到徐氏住處附近大聲讀書,希望得到其賞識,以至徐氏所居繩匠胡同房價高出他處數倍,為京師之最,也足見徐乾學聲名之高、能耐之大。彼時韓菼已是三十多歲年紀,連童子試都未通過,基本已無望於仕途,竟意外得到徐乾學的垂青,可謂是意外之喜。

康熙十一年(1672年),韓菼於京師參加了順天鄉試,因文章不合閱卷官心意,被黜落一旁。剛好徐乾學擔任這屆鄉試的副考官,硬是從廢棄的試卷中找出了韓菼的文章,韓菼由此通過鄉試,成為一名舉人。

次年二月,韓菼參加禮部會試,以第一名會元奪魁。

四月殿試,韓菼在時務策策文中指斥吳三桂等“三藩”擁兵自重,圖謀不軌,朝廷不應姑息,應盡快撤藩。

殿試結束後,擔任評卷的讀卷大臣將所選前十名文章呈送康熙皇帝。正在暗中籌劃撤藩的康熙讀到韓菼文章後,極為振奮,當即提筆在韓菼卷子上寫上“第一甲第一名”六個大字,韓菼由此成為滿清第十四位狀元,也是大清開國以來第一位會試、殿試接連奪魁者。

高中狀元後,韓菼按照慣例入翰林院為修撰,後升為侍講,侍從皇帝,講解經史。然彼時朝中黨爭激烈,韓菼恩師徐乾學亦深涉其中。徐乾學之舅顧炎武生前一再為清廷羅致,卻寧死不肯仕清,且為反清復明大業四處奔走,窮盡一生心力。其人雖只是個士人,但其胸懷天下的情懷感動了無數人。而顧氏外甥則成了滿清新貴,且為爭權奪勢在朝中興風作浪,兩者之對比,不可謂不強烈。

韓菼見朝中諸臣只知爭權奪勢、追名逐利,漸漸失去了進取之心,遂以改葬父母為名乞假回家,在蘇州閑居了五年。再次被召回朝中後,正好趕上康熙皇帝親考翰林院官員,徐乾學第一,韓菼名列第二。徐乾學遂入值南書房[33] ,韓菼則升為韓林院傳講學士。一個月後,又升為內閣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