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4頁)

拍攝結婚照當天,他的手指還包著厚厚的紗布。身體上的疼痛與精神上的悲壯麻木了他對現實生活的感觸,對著面前那個圓圓的鏡頭,他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照片中的他,更多的,是一副不肯向現實低頭的狠勁。

而余穩根當時吸引房鶯,除了他的俊秀外表,還有他的狠勁。

因為外貌俊秀,二十九年前,當二十歲的房鶯第一次在公共廁所門口見到余穩根時,就情不自禁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緊接著,房鶯發現,這男人的左手纏著厚厚的白紗布,用一根女人的絲巾吊在胸前。

“儂個則手哪能?”房鶯大方發問。

“斷特了。”余穩根簡短回答。

沒多久,在街道工廠裏做工的房鶯就再次見到余穩根,並弄清楚了他斷指的原因。房鶯靈機一動,突然想到了一個永遠將這個俊秀男人留在身邊的辦法。

“我打聽過了,街道幹部講,儂如果成個家的話,留在這裏找個工作的可能性就更大。”房鶯一本正經地告訴余穩根。

“成個家?嘿!哪個願意嫁給我?”余穩根伸出包纏著紗布的左手,在房鶯鼻子底下不禮貌地左右搖晃著,“看見沒?我現在也算是個殘廢了。”

“我。”房鶯一把捉住余穩根的手腕,直截了當地回答,“只要你有個地方讓我們睡覺,我就和你結婚。”

“為什麽?”余穩根吃驚地問。

“因為你賣相老好。”房鶯用滬語回答。

“我?賣相好?”余穩根吃驚地問。當時以及此前很長一段時間,大陸推崇的外貌美,不論男女都是明眸皓齒、濃眉大眼,略帶英武之氣。而余穩根的長相,倒頗似二十多年後才在海峽兩岸同步走紅的花樣美男,瓜子臉、細腰紅唇大眼睛,走路略帶女氣。這長相的男人,在當時頂多是秀氣,根本談不上好看。

房鶯的審美很超前,而且,一直也沒有變化過。

看著余穩根未置可否的表情,房鶯又進一步表達著自己的觀點,“還有,你夠魄力。”說著,她指指余穩根包纏著紗布的手,堅定地說,“男人,就該有這份狠勁才能成大器。”

從小到大、基本與“好看”和“男子氣”兩個形容詞無緣的余穩根第一次感覺,從異性口中說出來的贊美比所有的贊美都令人滿足。

兩人交往一個月後,決定結婚。

余穩根的家庭環境與房鶯家類似。稍稍強一點的是,他家中只有兩個孩子,大哥結婚後占了一角空間,余穩根父母將家具重新騰挪了一下,又重新打造了一架兩人睡的棕床,房鶯便搬了過去。

自由戀愛這件事,從上演“小二黑結婚”的年代就在宣傳,可在現實生活的重壓下,有幾個人能做到?房鶯做到了。拍攝結婚照時,她發自內心笑得開心。終於離開了那個擁擠窄小、令她窒息的家,並且有了一個在她看來十分俊秀的男人。

余穩根則表現得十分嚴肅。二十六歲的他剛剛從耗費了他八年青春光陰的崇明紅星農場回到日思夜想的上海。代價是一根手指。從此以後,無論吃飯穿衣抱老婆,他永遠都只能用九根手指完成。這讓他無論如何也笑不起來,甚至有一種憤憤然。

拍攝第二張照片時,兩人已經結婚十年。這一年,余穩根三十六歲,房鶯整三十,兩人的兒子余滬生剛滿周歲。在過去十年中,兩個人的生活際遇變化都很大。靠一根斷指悲壯返城的余穩根幾經周折後,花大價錢托人在浦西白蝶自行車廠找到一份自行車組裝工作,正式成為一名夢寐以求的技術工人。一直在街辦工廠打零工的房鶯則敏銳地發現了文憑正在漸漸受到重視,報名參加了一個夜校的財會班,讀了三年後,拿到一個財會大專文憑。

在婚後最初六年中,余穩根與房鶯都在為生計與前途奔波。而在過了最初的蜜月期後,兩個人的個性開始漸漸顯露。吵架,成為兩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房鶯愛錢。這種熱愛,強烈到令余穩根害怕的程度。結婚不久後的一天,余穩根出門辦事,不小心弄丟了二十元錢。晚上回家,房鶯例行檢查他的荷包。當她發現比早晨出門時少了二十元後,開始變了臉色,要余穩根將錢交出來。余穩根反復解釋錢丟了,房鶯根本不信。

看看全家人都已經睡下了,余穩根也想息事寧人,脫衣躺到床上想要睡覺。他沒想到,房鶯盛怒之下竟然撲到床上拉扯他,氣急敗壞的余穩根回手一推,房鶯跌坐在地上。兩人不顧一簾之隔的侄女剛剛安睡,你抓我頭發我抓你衣領廝打起來。

一時間,孩子哭大人勸,余家鬧得不可開交。見全家人都被吵起來了,余穩根要和房鶯到門外說話,房鶯一把推開丈夫,大嚎著“不想活了”,跑進廚房拿起菜板上的菜刀就向脖子上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