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圓月之夜。浦東星河灣高高低低的尖屋頂沐浴在薄紗一般的夜色中,給夜空中劃一個童話城堡般的剪影,畫一樣輕盈,夢一般神秘。

這片被眾多國內明星青睞的小區內,居住著不少如房鶯一樣在企業擔任合夥人或者高層管理者的高收入人群。這群人的睡眠質量普遍都不怎麽好。已過淩晨,房鶯仍無睡意,上床前強行喝下的半瓶紅酒並未在體內變成催眠的小火苗,反而化做一抔汙血,讓她惡心不已。輾轉反側半晌,她索性起身步入書房。

書房內的房鶯穿著一件價格不菲的深藍色低V領絲綢睡裙,背影看起來,身形緊致而利落,轉過身,蓬起的頭發下,是一張焦灼的臉。

房鶯又打開一瓶新的紅酒,倒入醒酒杯,徑直走近書架,輕車熟路地抽出一本相簿,坐在書桌前翻閱。

房屋靜音工程做得極好,中央空調一聲不響地輸送著冷氣,無一點噪聲,樓外偶爾劃過一兩點夜歸的車燈,也聽不到發動機的轟鳴聲。墨綠色台燈散著霧一般的黃光,讓這裝修西化的大宅,顯得很寂寞。

五年前,房鶯突然感覺心慌、盜汗,脾氣急躁。在與何其多發生了兩次爭吵後,徐麗美將她拉到一旁,仔細詢問了她的月事周期,告訴她,是女人的更年期到了。隨後,悄悄塞給她幾盒西藥,說,許多國內女明星為了維持青春,都會吃這個,她自己也在吃。

房鶯淡淡推回去,“我不吃這種激素類藥物,老就老,更就更,我也不靠青春吃飯。”

“不吃,儂就等著身體發臭身材變形吧!到時候,看還有誰要睬儂。”徐麗美賭氣說道。

不吃,也不等於我想發臭變形呀。房鶯想了想,淡淡問道:“除了吃藥打針動刀子,還有沒有其他辦法治療這更年期?”

徐麗美眼珠一轉,笑起來,當然有。說完,就湊到房鶯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雖然沒笑納徐麗美的小藥片,但房鶯接受了徐麗美的建議,找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談個戀愛,再多上上床,藥效比吃激素還要強。

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並沒那麽好找,房鶯只好先自我調節,定期去浦西一家比較隱秘的按摩店,找年輕幹凈的男按摩師做全身按摩。每當按摩師的手指以推油為名一點點深入到她丈夫都不曾觸摸過的敏感之點,她都會一邊克制著喘息一邊拉住按摩師的手,期待這爆炸般的快感能多停留一會兒。

偷食只能極為短暫地平復因生理原因帶來的情緒起伏。隨著工作壓力增大,房鶯脾氣越來越差,她在何其多面前越克制,在丈夫面前越暴躁。為躲避房鶯,已住進浦東知名豪宅、開著寶馬7系轎車的余穩根悄悄在外謀了一份安保的工作,月薪2500,做一休一,夜班。

兒子出國。丈夫夜班。漫漫長夜,童話城堡般窗口映照出的,常常只有房鶯一個人的身影。

房鶯攏一把獅子王般的頭發,無聊地翻開影集。

影集第一頁,是一張黑白結婚照。

照片上,梳著學生頭、穿著白花襯衫的房鶯坐在一個男人旁邊,微微露出笑容。即使有青春這個戰無不勝的利器護體,二十歲的房鶯也稱不上清秀或者美麗。她就像是被時光凝固的琥珀,除了發式有所改變之外,二十歲時的相貌和五十歲時相差並不大。

坐在房鶯身邊的男人,寬額頭,高鼻梁,有一雙神氣而又漂亮的大眼睛,為了拍照,發型剛剛剪過,雖看起來有些刻意,卻透露著年輕氣息。

這個叫余穩根的男人,就是房鶯法律意義上的丈夫。

房鶯飛快將這一頁翻過去,目光投向下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家三口。一個長相酷似房鶯的小男孩坐在草地中間,房鶯和余穩根一左一右坐在他身後,陽光從三人身後的柳樹縫隙撒落,如雪花般星星點點落在三人身上頭上,三人笑容燦爛。

這兩張照片,濃縮了房鶯前半生所有的快樂。

在照相機剛剛發明之初,許多守舊的中國人都不肯拍照片,他們認為,那個蒙在黑布中的匣子會將人的靈魂吸到紙上去。從某種角度而言,這個觀點也不完全錯誤。照相機的確有一種魔力,在很多時候,它會在被拍攝者不知道的情況下捕捉到被拍攝者的靈魂,然後將其真實具體地反映在照片中。

也因為如此,許多人在照片剛剛拍攝出來時會感覺照片不像自己,可放在那裏再過幾年回頭看,卻感覺,那照片中拍的明明就是真實的自己。帶著被拍攝那一段時間的喜怒哀樂、貧窮富有靈魂印跡的自己。

拍第一張照片時,余穩根剛剛從崇明插隊落戶的農場返回家中。當時,第一批返滬潮已經刮過,眼看著身邊的插兄插妹們紛紛通過招工、上大學離開農場回到上海,自知沒關系、也沒能力通過考試或者調出離開農場的余穩根狠狠心,用有些血腥的方式為自己鋪設了一條返滬之路:自斷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