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亡靈書 第七章 無名氏

我沒有明天。

因為,我已經死了。

你無情地看著我。

求求你!不要殺我!我還想活下去,無論忍受多大的痛苦,請讓我活下去吧!活著多好!能呼吸空氣,哪怕混濁不堪!能喝水,哪怕已被汙染!能吃飯,哪怕是轉基因的!就算活著受罪,在這個世界上,也總有比你更慘的人。

我能喊出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周旋、莫星兒、陶冶、洋子、正太、小光、丁紫、吳教授……可是,你們沒人記得我的名字,也記不清我的臉,除了我那顯著的塌鼻子。

對於你們來說,我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無名氏,一個六十多歲的等死的老頭。

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我沒有親人——兩年前,市區一幢高樓發生了火災,我出門打麻將,回到家門口看到整棟樓烈焰翻騰,我的老婆和女兒、女婿,以及尚未出生的外孫,都被這場大火活活燒死了。

很多人擔心我會自殺,但我從沒想到過死,如果我也死了,在天上的妻女一定會很傷心。她們會保佑我活下去,無論遇到多大的疾病與困難,直到一百歲壽終正寢。

兩年來,我每天去公園晨練,直到遇見一個退休女子。年輕時我的塌鼻子遭人討厭,現在倒成了可愛的標志。她的老公很多年前就死了,她問我願不願和她交朋友。

七天前,我打電話約她出來逛街。

當我們經過未來夢大廈,突然下起大雷雨,便到大門口的玄關下躲雨。她的興致越發高昂,似乎這樣更浪漫。而我有些擔心,想問街頭小販買把雨傘送她回家。她說雷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臨時買把傘多浪費啊。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按捺不住買了把傘,剛要拉著她往外走,地面開始劇烈搖晃——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當我從刺骨疼痛中醒來,就再也爬不起來了,血汙模糊的視線裏,看到了她的屍體。

對不起,我不該叫你出來逛街,更不該拉著你到商場門口避雨,如果早點買把傘沖出去,現在恐怕已在你家裏了……

我,以及另外四個重傷員,或是骨折或奄奄一息,集中在底樓哈根達斯店。

難以置信的是,我們這五個必死之人居然都活到了第四天。

這天淩晨,有個聲音把我驚醒,又是那個傷口發炎的男人,每晚都發出痛苦的叫喚。

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女孩。

是那個叫阿香的洗頭妹,體形看起來像十幾歲,總讓我回憶起女兒剛讀初中的時候。

短短幾分鐘,她依次殺死了四個重傷員,我是剩下的最後一個。

我企求她讓我活下去。

“世界末日了,反正大家都要死的,還活著幹什麽?”

“為了活著。”

就這最簡單的四個字,讓她丟掉了手中的刀,逃出了彌漫著血腥味的哈根達斯店。

不久,大樓的主人羅浩然帶著他的狗巡邏到底樓發現了兇案現場。隨後許多人都圍攏過來,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殘酷景象,我如實地供出了阿香。

一小時後,我聽說阿香死了。

重傷員只剩下我一個人,孤獨地躺在底樓的哈根達斯店裏,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看著地上永遠也擦不幹凈的攤攤血跡,聞著從自己傷口裏發出的臭味——已經發炎化膿了,一堆白色蛆蟲爬進爬出,吞噬著肌肉與血液。再過幾天也許它們會變成蒼蠅,從我的嘴裏飛出來。

我將會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但只要能多活一天,或者一個小時,哪怕一分鐘,我也要活著。每時每刻都是折磨,我單純地消耗食物、水和氧氣。人們遺忘了這個地方,把我拋在這寒冷寂靜的地底,只有莫星兒偶爾來照顧我。

真正讓我害怕的是饑餓的貓與狗,它們把食物全吃光了,又開始自相殘殺。好幾條狗圍繞在我身邊,不時來嗅我的傷口,它們聞到了化膿的惡臭,還有行將死去的腐爛之氣。我想等到我死以後,如果沒人把我埋葬,肯定會成為它們的美餐。

終於,我看到了那頭像熊一樣大的猛犬。

它邁著可怕的步子走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一路淌著充滿腥氣的口水。從這畜生兇惡的目光來看,它是想要把我吃了。我躺在地上無法反抗,對它說一切人類語言也是徒勞,只能閉上眼睛,等待被咬破肚子,挖出內臟的時刻。

“不要碰他!”突然,有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我猛地睜開眼睛,那頭狗熊似的畜生掉頭離開了。

是誰救了我?仔細回想那個聲音,不屬於任何一個幸存者。就當我為還活著而慶幸時,整棟大樓的燈光熄滅了。

我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誰都無法逃脫死亡降臨。喝完莫星兒留給我的最後半瓶水,剩余的食物已被一群狗搶光了。傷口的蛆蟲在快速蠕動,就快變成一群小蒼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