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3/6頁)

那個蘇聯人擡眼看看,揮了下手,就橫穿馬路到了他們這一側。他蓄著軍隊式的發型,對於他那身批量生產的西裝來說,他的身材顯得太高太瘦了。科頓這才想到,在這個國家裏,每個人都很瘦弱。

狄克斯坦說道:“羅斯托夫在巴利奧爾學院,和我同校……大衛·羅斯托夫,來認識一下阿爾·科頓。阿爾和我一起在意大利待過一段。到阿什福德家去嗎,羅斯托夫?”

蘇聯人鄭重地點了點頭:“只要能白混點兒喝的。”

科頓問:“你也對希伯來文學感興趣?”

羅斯托夫說:“不,我在這裏學資產階級經濟學。”

狄克斯坦放聲大笑。科頓沒明白這個玩笑。狄克斯坦解釋說:“羅斯托夫來自斯摩棱斯克。他是蘇共黨員。”科頓還是沒懂那個玩笑。

“我原以為沒人能夠獲準離開蘇聯呢。”科頓說。

羅斯托夫做了一番冗長的解釋,因為戰爭開始時,他父親在日本當外交官。他表情誠懇,偶爾露出一點狡黠的笑容。盡管他的英語不夠地道,卻成功地讓科頓覺得他在屈尊。科頓有些厭煩地轉過臉去,開始琢磨:你怎麽會像親兄弟一樣喜歡一個人,和他並肩戰鬥,而當他離開了,學起希伯來文學,這時你才醒悟,你根本不了解他。

最後,羅斯托夫對狄克斯坦說:“去巴勒斯坦的事,你打定主意沒有?”

科頓問道:“巴勒斯坦?幹嗎去?”

狄克斯坦樣子有些尷尬。“我還沒定下來呢。”

“你該去。”羅斯托夫說,“猶太民族之家會有助於粉碎大英帝國在中東的殘余勢力。”

“那是個黨派嗎?”狄克斯坦問道,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是的。”羅斯托夫嚴肅地說,“你是個社會主義者……”

“就算是吧。”

“新的國家應該是社會主義的,這一點很重要。”

科頓心存疑慮。“阿拉伯人正在那裏殺害你們的人。哎呦,納特,你可是剛剛逃離德國人的魔爪!”

“我還沒有決定嘛。”狄克斯坦又說了一次。他煩躁地搖著頭,“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他似乎不想談這個話題。

他們輕快地走著。科頓的臉凍得發僵,可軍用冬裝裏面卻在出汗。另外兩個人開始議論起一條傳聞:一個名叫莫斯雷的人——這名字對科頓毫無意義——已經進入牛津,還在烈士紀念堂發表了一篇演講。莫斯雷是個法西斯分子,他後來集結了一些人。羅斯托夫爭辯說,這件事證明了社會民主主義比共產主義更接近法西斯。狄克斯坦宣稱組織這次活動的本科生只是想試一試“震驚”的感覺。

科頓盯著這兩個人,聆聽著。他們是一對奇怪的組合:高個子的羅斯托夫系著的圍巾如同繃帶,腳下邁著大步,過短的褲腿旗子似的飄蕩;而矮小的狄克斯坦,有一雙大眼睛,戴著一副圓圓的眼鏡,身穿一套退伍軍人的制服,像是一具急匆匆的骷髏架子。科頓不是學者,可是他能嗅出任何語言中的廢話,此時他明白,這兩個人說的都是弦外之音:羅斯托夫是對某種官方教條的鸚鵡學舌,而狄克斯坦看似冷漠的無動於衷卻在掩飾著一種不同的、更深沉的態度。當狄克斯坦嘲笑莫斯雷的時候,那笑聲似是小孩子夢魘後的發笑。他們倆機智地爭論著,其實毫不動情,如同兩柄鈍劍在對刺。

狄克斯坦終於像是意識到科頓被冷落了,就開始談論起他們的東道主。“斯提芬·阿什福德有點古怪,不過確實是個出色的人。”他說,“他的大半生都在中東度過。據說發過一筆小財,又賠光了。他曾經幹過一些荒唐事,比如騎著駱駝橫跨阿拉伯沙漠。”

“騎駱駝也許是最不荒唐的方法。”科頓說。

羅斯托夫說:“阿什福德有個黎巴嫩妻子。”

科頓瞅著狄克斯坦:“她是……”

“她比他年輕。”狄克斯坦匆忙接茬說,“就在戰前他剛剛把她帶回英國,自己又當上了這兒的猶太文學教授。要是他用馬沙拉白葡萄酒而不用雪莉酒款待你,那就表明你不那麽受歡迎。”

“人們知道這種區別嗎?”科頓問。

“這就是他家了。”

科頓原以為大概會看到一棟摩爾式的小樓,但阿什福德的住宅卻是都鐸式的仿制品,白墻配著綠色的木制品,前苑是一叢灌木。三名青年踏上通往房子的一條磚砌的通道。前門敞開著,他們走進了一座方形的小廳。屋裏的什麽地方有好幾個人在哈哈大笑,聚會已經開始了。一道雙扇門打開,那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走了出來。

科頓驚呆了。他呆立著,看著她邁過地毯來迎接他們。他聽到狄克斯坦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阿爾·科頓。”突然間他觸到了她的那只纖長的棕色的手,骨骼小巧,溫暖而幹燥,他恨不得一直不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