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篇 秘轎案 第二章 節

節者,事之會也。君子見吉兇之幾,發而中其會,謂之節。

——蘇軾《東坡易傳》

劉西常愛搓手,喜時搓,憂時搓,躁時也搓,唯獨憤惱時不搓。憤惱時並非忘了搓,而是在這宮裏哪裏敢憤惱?即便有,也絲毫不敢流露,只能暗地裏掐自己手指,或擰自己腿肉。

劉西是宮中內侍,今年二十六歲,生得白白細細。他不知自己為何這般愛搓手,或許是兒時在家中麻繩搓多了。他家原是開封祥符縣農戶,四五歲起便得做農活兒。他最怕的是搓麻繩,一搓便是一天,手掌搓得鉆刺燒燎,卻只能搓一搓掌心,略消消痛。正由於這熬不盡的辛苦,他爹娘聽了別人的勸,將他送進了宮中,那年他八歲。

宮中一個內侍用一輛車將他接走。那內侍頭戴烏紗冠,身穿綠錦袍,渾身明耀耀的,仰頭望去,像是一座青峰罩在霞光裏,嚇得他不敢出氣。那內侍取出一張紙,讓他父親在上頭畫了押,將一錠五十兩銀鋌擱在破桌子上,便叫劉西出門上車。劉西懵懵跟著,上了那輛光彩彩的車,坐在那鋪了青錦墊的長凳上,腿抖個不住,既怕又歡奮,都忘了這是要遠離爹娘,只知道自己將要去那全天下最富貴的所在。直到他娘追上車子,哭著喚他時,他才把頭伸出窗子,也哭著叫起娘來。

頭一次進京城,透過簾縫,望著那滿街富麗繁盛,劉西瞪大了眼,心跳個不住。及至見到皇城那紅鮮鮮宮墻、黃燦燦殿頂,更是不由得驚呼出聲。車子在皇城東門前停下,他跟著那內侍快步走了進去,迎面見無數碧瓦朱檐、大殿高樓,巍立於晴空之下,天宮神殿一般,讓他頓覺自己如同田埂上一只屎蜣螂,到了這裏,恐怕連半天都活不過。

沿著宮墻,走過一條長長巷道,他被那內侍帶到角上一座僻靜院子裏。另有一個內侍迎上來,兩人說笑了一陣,而後打開邊上一間房門門鎖,讓他進去,說先餓兩天,把屎溺都空幹凈。他頓時怕起來,卻又不敢違逆。走進去一瞧,屋裏有些暗,臭氣熏人。一張大炕占了大半間,炕上有七八個孩童,有的縮躺,有的歪坐,有的靠著墻在哭,聲氣極虛弱。看衣著模樣,也都和他一般,來自窮苦人戶。床腳有兩只溲桶,臭氣便是從那裏散出。那內侍從外頭鎖上了門,房裏越發昏暗。他站在門邊,怕得也想哭,卻又不敢哭。站了半晌,才小心走到炕邊空處,坐在了炕沿上。

他沒想到,自己果真被鎖在裏頭餓了三天。頭一天尚好,早起他娘特意給他烤了幾張吊爐燒餅,切了些芥菜絲夾在餅裏,又燒了一大碗抹豬肉,讓他吃了個盡飽。同屋那幾個孩童盡都餓得呻吟,他卻還受得住。天黑時,還摸下炕,去那溲桶裏屙過一回。鄉裏屙屎,都是用土塊或草葉來揩,他卻不知這裏拿什麽來揩,四處望了半晌,月影下,見窗台上有根竹片,便拿過來刮凈,又爬上炕去睡。睡到半夜,饑火燒起來,他翻來倒去,哪裏再能睡得著。餓到第二天,腸子像是擰起了一般,他也忍不住哭起來,哭聲比那些孩童都大。哪怕五歲那年鄉裏著了旱災,他也不曾這般餓過。到哭不動時,便開始渴,喉嚨焦幹,再發不出聲音,只能如其他孩童那般嘶啞呻吟。

其間內侍開過幾回門,將那些孩童一個個半拎半拖,帶了出去。到第三天,只剩劉西一個,縮在那空房大炕上,渴餓得已沒了活氣,像是旱天烈日下,一只屎蜣螂倒在幹裂焦土上,垂垂等死。只剩一絲心念,昏半晌,奄奄喚一聲娘。

下午他隱約聽著門又開了,自己被人拎起,提在半空裏,駕了雲一般,進到另一間房,被放到一張木椅上,斜靠著坐下,而後嘴裏被灌了一些水,又似酒,又似藥。喝下之後,他胸口一熱,生出了一絲氣力,微微睜眼,見腿下放了一只大陶盆,裏頭盛滿炭灰,盆沿和灰裏都滴浸著深紅色,是血。一個中年男子穿著領青絹袍,衣襟上沾滿了血,手裏握著把雪亮的尖刀。他頓時驚恐起來,可身子麻住了一般,一絲都動不得,只略張了張嘴,便昏沉沉,睡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痛痛醒,睜眼一看,四周一片昏黑,只有幾點燭光照映。自己躺在一張木床上,手腳都被綁住,大字形躺著。痛是從兩腿間傳來,他忙拼力擡起頭向那裏望去,一見之下,唬得頭皮幾乎裂開:他的褲兒被脫光,兩腿間一片稀爛,抹了些深褐藥膏,藥膏中間插了根麥管,那溺尿的小雀兒已被割去。他頓時驚哭起來,喉嚨險些掙破,卻發不出聲氣,只有一陣嘶叫聲。一個老瘦內侍走了過來,朝他尖聲說:“莫要亂叫,當心掙裂了創口!你好生將養,小命保不保得住,還得瞧這三個月熬不熬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