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篇 狂牛案 第七章 無妄

妄災之大,莫大於妄誅於人,以陰居陽,體躁而動,遷怒肆暴,災之甚者。

——張載《橫渠易說》

那天,婁善幾乎失了神志,揮著拐杖,邊哭邊罵,去尋王小槐拼命。

消息已傳到三槐王家,他剛沖到王小槐家院門前,便被王如意、王佛手等一群王家人攔住。王豪已死,婁善再不怕王家任何一人,何況自己幼子又被王小槐害死。然而,急痛之下,他沒有召集親族來,只身一人被纏住,根本進不得那院子,手裏的拐杖也被奪走。

正在鬧嚷,王小槐出來了。婁善一眼看到,眼裏快噴出血來,張開嘴要撲過去咬,卻被王家兩個壯年漢子死死拽住。王小槐笑嘻嘻地說:“老拐子,你別亂冤人,我下午一直在家裏,一步都沒離開,有這位竇主簿作證。”婁善這才看到,王小槐身邊站著個頭戴黑襆頭、身穿青綢衫的中年男子。兩年前他因一樁買田紛爭,去鄰縣縣衙裏告官投訟狀,似乎曾見過這人。

這人似乎也記得婁善,正色說道:“婁員外,我中午來的這裏,一直在和王小官人議事,他的確一步都沒離開過。”

婁善聽了這話,越發火急,一口痰逆上來,頓時昏了過去。等他醒來,已被人送回了家,躺倒在自家床上。睜眼看到老妻和兩個兒子在床邊哭個不住,想起幼子,怒火頓時騰起,他忙掙起身子,又要去拼命,卻被妻兒苦苦攔住。痛怒交加,他又昏了過去。

一直躺了許多天,他才能下得了床。人卻陡然間老了十多歲,須發原本只是半白,這時全都枯白了。

這個幼子是他年過四十才得的,因而無比疼愛。只是,這孩兒心性溫善,遇事不善機變。婁善一直都有些擔憂,這等軟性子如何在這世上拼鬥?婁善自己活了一輩子,便鬥了一輩子。

頭一條要和官府鬥,自家幾代辛苦掙的田產,決不能讓官府抽盡脂血。官府以田產定戶等,五百畝為出等戶,八百畝為無比戶,他家田地過千畝,該被列為無比高強戶,一年僅田稅至少得二百貫。朝廷運糧,民戶又得繳“地裏腳錢”,一石糧得多納三鬥七升,叫作“三七耗”,他家一年納糧二百多石,腳錢就得七十四石。更有其他數不過來的雜稅,加起來還得二三百貫。這些錢買成糧,一家幾口能吃二十來年,過半輩子。

王安石變法前,上戶還得去衙前充役,或催稅,或守倉,或運糧,或迎送官員,各般賠費沒有底止,常常一年之間便讓一個上戶之家破產變客戶。王安石推行免役法,才廢除了這些衙役,但三等以上得出免役錢。糧和錢各占田產十分之一,加起來又是四百多貫。

此外,還有“和糴”,朝廷向民戶征買糧草,價錢卻遠低於市價;更有“和買”,朝廷先貸錢給民戶,預買絹帛。官定稅絹原本一匹十二兩,和買卻要十三兩,兩數不足,便勒令貼納現錢,每兩不下二百文。這些年,和買越發兇橫,官不給錢而白取。

他一年收成,一多半要繳給朝廷,沒有千貫,絕難得安。朝廷得了這些錢糧匹帛,卻去養那些冗官冗兵,修造那些宮觀園林,玩賞那些奢靡浮華。若僅止於此也便罷了,那些官吏飽足之後,百般生事,左一道詔令,右一條新法,處處為難勒困百姓。如同貓吃飽了鼠肉,閑來無聊,捉了鼠兒搓逗戲耍,鼠兒一旦逃躲,便是狠狠一爪,抓得鮮血淋淋,只能奄奄待斃。

他只有使盡計謀,逃避官府。他是村中保長,掌管稅賦征收,極有余隙可鉆可營。他將田產佃給窮戶後,讓那些窮戶詭稱是自家田地,下戶稅少,便能替他省去許多錢糧,這叫“詭名”。又買通寺院,或囑托官親,將田產寄附出去,品官、寺院都不納稅,他便又可逃過一大塊稅產,這叫“寄產”。此外,他又使錢買通縣裏官吏,左遮右掩,各般騰挪,將自己田產隱匿了大半。

與官府爭鬥的同時,他還得與人鬥。田產是天下命根,哪個不是赤著眼、齜著牙想要多買多占?析戶分產時,他和自己的兄弟鬥,一棵樹苗、一把鋤頭都不讓;宗族中有無子、寡婦、絕戶的,他便讓自己兒子假過繼,拼力將那些田產爭到手;誰家落了難、招了禍,時機最好趁,他便去狠壓價,強買過來;佃戶佃了他的田,自然想盡力少交租,每塊田他都時時監視,尤其收糧時,一把麥、一束麻都精算得絲毫不能差;田產有了紛爭,去縣衙,他能倚勢則倚勢,能買通則買通,能強詞便強詞,能混賴便混賴,總之決不肯輸了官司。有幾樁案子,他咬著牙,硬爭了十幾年、二十年,爭得知縣換了幾任,對頭死了一代,再爭不過他,才罷休……

他便是這般鬥了一輩子,才鬥來這千畝家業,人在背地裏都喚他“婁雞公”。三個兒子中,大兒和二兒還好,自小跟著他習學存身本事。論功力,雖還不及他七成,卻也已經齒牙鋒利、手眼矯捷。只有這幼子,百般教不會。他訓導幼子,幼子反倒時時來勸他,讓他積德行善。他羞惱之極,想罵那癡兒,卻又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