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篇 狂牛案 第六章 復

去其所居而復歸,亡其所有而復得,謂之復。

必嘗去也而後有歸,必嘗亡也而後有得。

無去則無歸,無亡則無得,是故聖人無復。

——蘇軾《東坡易傳》

那棵柳樹倒下時,吳喜才和同伴剛走到這附近。

吳喜才已年過六十,是這村裏的二等戶,家中有上田近三百畝。閑常無事,最愛打探人家私情秘聞。他也知道別人在背後喚自己“吳喜豺”,心裏自然極不痛快。不痛快,便更愛去探出這些人的陰事。

今天,他和同伴原在河岸邊走,聽到那頭牛狂哞個不住,有些好奇,特地繞過來瞧。沒想到這裏比元宵儺戲還熱鬧。

先是一眼看到那頭牛尾巴上燃了一團火,卻被牛繩扯住,掙不脫,便在那兩塊田間瘋了般騰跳沖奔。那牛角塗紅,拴了紅綢帶,原來是鄭五七的牛。

吳喜才一直在疑心鄭五七那兩頭牛的來歷,四處細細打探了一番,卻只探到鄭五七那天幫王豪趕牛回來,而後牽了兩頭回自己家。鄭五七家裏衣無兩件、糧不滿缸,哪裏買得起牛,更何況兩頭,自然是從王豪那裏租的。瞧著鄭五七每天牽著那兩頭牛,眼底無人、鼻孔望天的樣兒,吳喜才恨得幾瓣老牙能咬出血來。

王豪死後,吳喜才越發受不得,特地跑去問王小槐。那醜猴兒當時卻只顧著用彈弓滿院子追射幾個仆傭,見他問,皺起鼻頭說了句:“缺牙老兔子,幹你鳥事?老口水流一地,臟了我家門檻!”轉頭又去追那幾個仆傭。吳喜才臊得滿臉羞,只得轉身離開,嘴裏不住痛罵著合該你家牛被人騙,家底被人謀騙光才是好一場報應。罵過之後,終還是受不得鄭五七那窮漢白得兩頭牛,卻又沒憑沒據,只能白恨了許多天。這時看到那頭牛被燒得狂跳,他心裏才略解了解恨。

接著,他又瞧見那頭狂牛將兩塊才長苗的地踩得稀爛。這一鄉的田地,吳喜才記得最清。他知道這兩塊田分別是莊大武和何六六的。一個最善治田,吳喜才一直嫉妒不已;一個快餓死的病婆娘一般,時時哭哭啼啼,吳喜才最厭,見了便想一頓孤拐打爛他的嘴。如今兩個人湊到一起,毀作一處,他瞧著那田爛得不成模樣,心裏忍不住暗樂。

而後,他又一眼瞧見馬良從那草棚子後頭鉆了出來。此人吳喜才最最厭恨,成日間像個婦人般縮在屋中,手臉也細白得像個婦人。自恃讀了些書,冷著個面孔,見了長者,從來不知恭敬。而最令吳喜才氣恨的是,無論他如何打探,都探不出馬良一絲汙跡來。唯一讓他欣慰的則是,這個書呆子被丟在冷窖裏,至今都考不中。吳喜才沒想到終於等到今天,馬良竟從那草棚子裏鉆了出來,這書呆子在這裏做什麽?他立即記起,將才繞過來時,瞧見一個婦人背影,從田埂上慌慌忙忙跑遠了。那婦人難道也是從這草棚子裏鉆出來的?他們兩個在這裏偷會?只可惜,將才只顧著來看牛,沒留意那婦人,想不起是誰家的。

他正恨得要跺腳,卻見那棵柳樹竟然倒了過來。

吳喜才腿腳早已不靈便,那一瞬,卻忽然變身作螞蚱一般,噌地便跳開了。大樹砰然砸下來,震得地都搖了搖。吳喜才跳開後,腿腳險些抽筋,更兼唬破了膽,身子麻住,動彈不得。半晌,他才想到那同伴,忙過去扒開樹枝,低頭一瞧,那同伴竟被壓在樹下,一動不動,自然是死了。

吳喜才生來膽子極小,最忌諱看到死人,嚇得幾乎摔倒,不由得連聲叫喚起來。這時,莊大武跑了過來,告訴他,這禍事是王小槐惹下的。他一聽“王小槐”三個字,先是一愣,但隨即險些笑出來。他剛從王小槐家裏出來,王小槐正在家裏跟那個王盆燃火藥耍,自然不會瞬間分身,又來這裏惹禍。莊大武顯然是看錯了眼。不過,既然莊大武這麽認定,那是再好不過。上回從王小槐那裏臊的羞,這回正好討還回來。

將才,吳喜才去王小槐家,是去贖地。

吳喜才只有個獨子,他們夫妻兩個寵得過了些,那兒子不知上進,成日和鄉裏一些富家子弟混到一處,在縣裏吃酒賭錢嫖妓,任意玩樂。吳喜才也勸罵過無數回,卻絲毫扭不回來,只得將家裏的錢財看緊,束住兒子手腳。誰知,兒子竟想出了其他法子。

四年前,兒子賭輸了錢,被逼債,竟偷了家中田契,拉了那個賈撮子做中人,將一百多畝地典給了王豪。幸而只是典賣,典期十年。不是斷骨契,再收不回來。吳喜才得知後,氣得幾乎將腳跺爛。這些田產是他家五六代人一畝一畝辛苦積聚得來,從來只有進,不許出。若讓兒子這般敗下去,不上幾年,怕就敗盡了。

照律法,子弟瞞住戶主典賣田產,告官可以討回。吳喜才原要立即去告官,可走到半路,又退轉回來。自己一生探人隱私,這事一旦告了官,必定會四處傳揚,讓那些小人得計,不知會編造出些什麽難聽話語,這張老臉往哪裏躲?其次,若是輕易贖回,兒子必定越發輕狂。家中少了百畝地,反倒會讓兒子收斂一些,因此,他只得忍住,將兒子痛罵了一頓了事。這兩三年,他兒子果然好了一些,出去得少了,家中的錢財,每回偷,也只偷幾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