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霍子紅的屍體被拖動了,身體和地面摩擦,發出沉悶的聲音,地上留下寬寬的血道子,李亞青看到那個男人,穿褶皺的燈芯絨的褲子,磨脫了後跟的皮鞋,右腳鞋掌的凹紋裏,粘了塊幹結的口香糖。

身形似曾相識。

有往墻上砸釘子的聲音,手很穩,力道很大,當的一下,隔了一會,又一下。

釘的很有心計,不是那種容易擾民和引起反感的叮叮當當,但每一下,都像鈍鈍鑿在她的腦骨上。

她不敢打開櫃門,也不敢有大的挪動,只能從一個角度透過那條細細的窄縫去看,那人有兩次從那個方向經過,但兩次都是背影,只是,他手裏的東西,李亞青看的分外真切。

漁線,鑿錐,還有線頭上晃悠悠吊著的一根鉤針。

李坦怎麽還不來呢?

她度秒如年,又驚恐交加,自己逃過這一劫了嗎?未必,入室殺人往往和洗劫掛鉤,下一步就是翻箱倒櫃搜尋財物了吧?

李亞青腦子裏轉過無數的念頭:如果那人來開櫃門,她應該先發制人一腳踹開櫃門把那人撞個踉蹌之後趁勢奪門而出好呢,還是從裏頭死死抓住然後尖聲呼救的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腳步聲漸漸向外,然後是吱呀一聲門響,徐徐打開。

家裏的門,她再熟悉不過了,如果出去沒有關好,門軸慣性使然,就會這樣吱呀著慢慢搖開。

那人走了?

李亞青意識到一件事情:如果這個人就此走脫,繼而逃竄,可能就再也抓不到他了。

她腦子裏熱血上湧,但還是懷著謹慎,慢慢推開櫃門,觸目所及,險些昏厥過去。

數百道密密拉起的漁線,拉線上血色漬然,她的父親、母親,還有霍子紅,就那樣僵直而扭曲地纏身在線網之中,而地上,鮮血的細流正開始慢慢匯集。

李亞青忍住眼淚,強行抑制住胸腔裏翻滾著的惡心,顫栗著命令自己:“別看,別看。”

她小心地避開地上的血流,咬牙沖了出去。

走廊上有帶著血的腳印,幾步之後就淡了,巨大的驚恐和悲痛刺激下,李亞青居然異常機警,她把頭發上盤,那是她很少嘗試的發型;外套脫下,折向反面抱在懷裏,否則就和霍子紅衣著相同了;最後,高領毛衣的套領往上拉,一直拉到鼻子上頭。

反正是冬天,外面冷。

真的冷,天又陰,風呼呼的,刮的人腦仁生疼,即便是中午,大街上也很少人,有一兩個騎自行車的,包的跟熊似的,嗖的一下就從身邊過去了。

那個人就在前面,走的不緊不慢,佝僂著腰,完全不像犯案後驚惶逃竄的架勢,鞋底偶爾翻起,那塊口香糖的結漬像是在提醒她:對,就是我。

路過一家餃子館時,他停下來,仰起臉,問:“餃子皮賣嗎?”

這聲音,還有這張臉……

她嘴唇囁嚅渾身巨震,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走過,最近時,肩膀幾乎互相擦到,而肩膀向著他的一面,渾無知覺。

就這樣一直向前走,沒有停過。

張光華,張光華,張光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拉住她,咦了一聲:“小紅,衣服抱手裏怎麽不穿呢?冷不冷啊?”

她茫然止步,這才發現已經走到陳前巷口了。

她借口丟了鑰匙,從房東那拿了備用的,開門進去,一頭栽倒在床上,半晌驚怔一樣起來,拼盡渾身的力氣,拖了桌子櫃子抵住門,窗戶閂上了還覺得不夠,又用膠水一層層糊了紙。

為什麽是張光華呢

是恨父母在兩個人的關系上從中作梗,又害他工作不順嗎?不不不,他殺“李亞青”的時候,可同樣沒有手軟。

李亞青的眸子漸漸收緊,眼睛裏迸射出凜冽的恨意。

他連對“她”的時候,都沒有手軟!

李亞青一夜無眠,第二天拖著疲憊的身軀挪開桌櫃打開門的時候,迎面撲來的像是另一個世界。

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件事,九二年前後,雖然沒有網絡沒有即時通訊工具,但八卦和獵奇的熱情已然足以煮沸一個沉寂的小城,BB機響的頻次都比平時要多,連買菜的時候,買賣雙方都要交換一個會意的眼神:“你聽說了嗎?”

李亞青穿霍子紅的衣服,棉襖、納布底的大黑棉鞋,帶穗子的紅格子頭巾,她面無表情地往派出所走,在門口時停了下來,假裝看墻上的宣傳欄。

幾個民警站在門口,一邊抽煙一邊交換意見:“李坦家屬出了這事,你看我們是不是該捐個款?”

那時流行捐款,結婚、遭賊、白事、生病,都興捐個款,好像不捐款就做不成朋友同事了。

家屬?誰是他的家屬?

李亞青攥著圍巾下擺轉身離開,忽然意識到,從某種程度上講,她和霍子紅的人生,已經悄然實現了互換——如果她保持緘默並且願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