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少女蒙昧,因見識少而無知。

隨著年紀的增長,李亞青愈發覺得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換作今時今日,艱難地走過許多路,冷眼旁觀了許多事,山川不過手邊石,江河無非腳下水,也能微笑溫和地指引後來人如何如何的李亞青,是不會為了張光華這種人渣暈頭轉向的。

但是當初不是,當初在她眼裏,張光華一表人才,談吐幽默,爛大街的燈芯絨褲子夾克衫,到了他身上就妥帖有型,人如其名,自帶光華,秒殺的身周人都成了一抹黯淡。

二十不到,她就懷了孕。

張光華哄她打掉,帶她去了小巷裏的黑診所,一進去,手術台上的白布血跡斑斑,那老太婆連手術膠皮手套都沒帶,伸手從抽屜裏抓出擴張器碎胎剪,熱水裏攪攪權當消毒,又示意她:“躺上去。”

她自小受良好教育,母親囑她勤洗手,說“日常生活中不知多少看不見病毒細菌”,那些打胎的器具,幹凈嗎?不知被多少人使過。

李亞青臉色慘白,奪門而出,幾經思量,還是哭著向母親求助。

猶記得母親聽完,跌坐沙發上,手捂著胸,說:“我透不過氣來了。”

母親是有修養的知識分子,發怒都有姿有態彬彬有禮。

父母商量了一夜,到周末,一家三口如同做賊,圍巾包頭口罩遮臉,坐車去了鄰縣,找了母親多年未見的在產科工作的朋友,母親對人家說:“是親戚家的孩子,小姑娘早早不讀書,被社會上的人騙。”

手術歸來,父母對她的態度一落千丈,但是也分場合,人前還是父慈女孝,一進家門,冷如冰窖,好幾天都難得說一句話。

後來她知道,那也是暴力的一種,家庭冷暴力。

有一次父母臥室的房門沒有關嚴,她聽到兩人談話,言語中對她失望透頂,用詞也激烈,“怎麽能做出這種事”、“德行敗壞”、“沒臉見人”、“這輩子也是命苦,一個女兒找不回,另一個叫父母擡不起頭”、“早知道當初把那個留下,這個送走”。

這段早年往事她是知道的,那時受大時代所苦,一對雙胞胎女兒養不起,送了一個給了鄉下的好心人,後來撥亂反正,知識分子地位大大提高,再想找回,那戶人家早不知搬到哪裏去了。

她暗中留心,想著,如果能把那個雙胞姐妹找回,跟父母的關系多少會修復些吧?

日子平淡的一天天過去,但也夾雜了一些微妙的不平淡。

一是,張光華當年非但沒能提幹,還被調到河南靈寶市“交流學習”半年。

二是,母親托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大幾歲的男朋友,在派出所做文档管理工作,叫李坦。

李坦對她一見鐘情,和一切剛墜入愛河但初次戀愛的男青年一樣,借給她書看,約著她逛公園,有時會畫一兩幅鋼筆的風景畫,吞吞吐吐地請她點評。

她不喜歡李坦,有張光華在前,愈發襯得李坦一無是處,但是為了讓父母滿意,她禮貌的應承,李坦也就自然而然的對她好,出差去外地一定幫她帶禮物,絲綢的圍巾、中跟的皮鞋、機打的毛衣,也幫父母帶禮物,水產、臘肉、無根厚肉大木耳。

那時候她不覺得這是心意,只覺得他整個人庸俗的都是煙火氣。

或許還因為,那時候,她還暗中跟張光華有書信往來。

張光華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洋洋灑灑,給她講函谷關的來歷,“關在谷中,深險如函”,他經常攜友小遊,追憶那戰馬嘶鳴的古戰場,信裏封一顆紅豆,攪得她心慌意亂。

她翻著日歷數日子,盼著張光華回來,眼看著到了日子,母親發話說:“看你跟李坦處的也挺穩定的,哪天吃個飯,定一下日子吧,至少,把婚先訂了。”

母親也知道張光華回來了,防她賊心不死,先切她後路。

吃飯那天,李坦穿擦的鋥亮的皮鞋,頭發抹定型發膠,一根根服帖地往一邊倒,吃飯時一疊聲的“是的是的好的好的”,笑的臉上都出了褶子。

真的要嫁給這樣的人?

飯後,她借口頭疼,請了半天假,坐在沙發上,指甲泄憤似的摳著李坦畫的風景畫,一下,又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

她滿肚子氣,兇巴巴接起來:“喂?!”

對方像是被嚇到,怯生生問:“請問,是李教授家嗎?”

這個電話,真是她一生的轉折點。

打電話來的,是霍子紅。

情節像老套的電視劇,霍子紅的父母帶著她搬離鄉下之後,其實輾轉得知過李教授那邊尋找女兒的消息,但是小人心理作祟,覺得養了這麽多年,白白送回去心有不甘,而且霍子紅是家裏的重勞力呢,洗衣做飯,出攤賣菜,別提有多利落,所以刻意回避,從不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