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芳塔納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想:我二十三歲了,我的美貌一定開始褪色了。

她向鏡子靠得更近些,端詳著自己,搜尋著老化的征兆。她的氣色無懈可擊。她圓圓的棕色眼睛像山泉一樣清澈。沒有皺紋。這是一張孩子氣的臉,臉型精致,帶著一副無辜的表情。她像一個藝術品收藏家審視著自己最精美的收藏品一樣:她把這張臉當作她擁有的一件物品,而不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她笑了笑,鏡子裏的臉也以笑容回應她。這是一個親密的微笑,帶著一絲淘氣,她知道這個微笑能讓男人驚出一身冷汗。

她拿起紙條又讀了一遍。

親愛的艾琳:

我恐怕我們的關系已經結束了。我太太發現了。我們已經和解了,但我不得不承諾永遠不再見你。當然你可以繼續住在公寓裏,但我不能再支付房租了。事情弄到這個地步,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我想我們都知道這不會長久的。祝你好運。

你的,

克勞德

就這樣,她想。

她把紙條連同那廉價的感情撕得粉碎。克勞德是個胖乎乎的商人,一半法國一半希臘血統,在開羅開了三家飯店,在亞歷山大城也有一家。他有教養,友善,總是樂呵呵的,但在關鍵時刻他壓根兒不為艾琳打算。

他是這六年來的第三個了。

最開始是查爾斯,那個股票經紀人。她當時十七歲,身無分文,沒有工作,不敢回家。查爾斯把她安置在公寓裏,每周二晚上來看她。當他把她當成一盤美味送給他的兄弟時,她把他趕了出去。接下來是強尼,三個人裏對她最好的一個。他想和妻子離婚,然後娶艾琳為妻,她拒絕了。現在克勞德也離開了她。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不會有未來。

對於戀情終結,她和他們一樣有錯。表面上的原因——查爾斯的兄弟,強尼的求婚,克勞德的太太——都不過是借口,或者說催化劑。真實的原因一直是同一個:艾琳並不開心。

她盤算著下一段戀情的前景。她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麽樣。她會靠她在巴克萊銀行那點微薄的積蓄生活一段時間——當她有男伴時,她總是設法存點錢。接下來她會看著余額慢慢下降,然後在舞團找份工作,在某個俱樂部裏踢踢腿、扭扭屁股過上幾天。然後……她的目光投向鏡子深處,想象著她的第四個情人,眼神逐漸失去焦點。也許他會是個意大利人,有閃亮的眼睛和光澤的頭發,保養得當的雙手。她也許會在大都會酒店的酒吧裏遇見他,記者們都在那裏喝酒。他會和她交談,請她喝一杯。她會對他微笑,然後他就迷失了。他們會約定第二天一起吃晚飯。她挽著他的胳膊走進飯館時,會看起來光彩照人。所有人都會把頭轉過來,他會覺得很有面子。他們會繼續約會。他會送她禮物。他會和她調情,再一次調情,第三次他會成功。她會享受和他做愛的感覺——親密接觸、撫摸、情話——而她會讓他感覺自己像個國王。他會在黎明時離開她,但晚上會再回來。他們不會再一起去飯館了,“太冒險了。”他會這麽說,但他在公寓流連的時間會越來越長,然後他會開始付房租和賬單。這時艾琳就會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了:家,金錢和迷戀。她會開始胡思亂想,為何自己如此可悲?如果他晚到了半個小時,她會朝他扔花瓶。如果他提起妻子的次數太多,她會擺出一副冷臉。她會抱怨他不再送她禮物了,而他送上禮物時,她會不帶半分喜色接受。男人會被激怒,但還是無法離開她,因為到那時他總是會急切地盼望她激烈的吻,渴求她完美的肉體,而她還是會讓他在床上感覺像個國王。她會覺得和他聊天很無趣,她會向他索求超過他所能給予的激情,兩人之間會有隔膜。最終危機會到來。他的妻子會起疑,或者孩子會病倒,或者他必須出差半年,或者他手頭拮據。而艾琳會回到她現在的境況:漂泊不定,獨自一人,聲名狼藉,同時老了一歲。

她的眼神重新聚焦在鏡子裏自己的臉上。她的臉是這一切的根源。正是因為她的臉,她才過著這沒有意義的生活。如果她容貌醜陋,她就會一直渴望著過上這樣的生活,而永遠不會發現它的空洞。你引我入歧途,她想,你欺騙了我,你假裝我是另一個人。你不是我的臉,你是張面具。你應該停止主導我的生活了。

我不是美麗的開羅交際花,我是一個亞歷山大城來的笨女孩。

我不是一個獨立的女人,我離娼妓只有一步之遙。

我不是埃及人,我是猶太人。

我的名字不是艾琳·芳塔納。我叫阿比蓋爾·阿斯納尼。

我想回家。

開羅的猶太辦事處裏,坐在辦公桌後面的年輕男子戴著一頂圓頂小帽。除了一小片胡茬之外,他的臉頰十分光滑。他詢問她的名字和地址。她自稱艾琳·芳塔納,渾然忘記了之前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