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幕 陣雨

大年初一的早晨,羅恒貪睡了半個時辰。起床之時,天朗氣清,妻女已在勞作。他先清掃院中昨晚的狼藉,扶正桌椅,將門廳到大門之間的空間整理出來以便拜神。昨夜他翻覆至淩晨,最終決定今日就去見聶貞,呈上結案文書。因而在做這些事時,羅恒心裏恢復了異常的寧靜。羅昕竺拎著一只飯籃走出廚房。“怎麽一大早就出門?”“娘和我熬了一鍋熱湯,想送去給列叔叔他們賠罪。”她呵出的熱氣撲在臉上紅彤彤的,想了想,又補了一句,“爹的那份留在鍋裏了,劉大哥的也是!”怪不得說女大不中留。羅恒呵呵笑著,揮手讓女兒快去快回。羅恒家擠在密集的民居區裏,屋子坐東朝西,佛龕便被擺在正廳的長案上。待女兒腳步輕巧地走出家門,羅恒點燃了今年第一炷香,跪在蒲團上,合掌而拜。“佛祖,保佑我一家平安啊。”他虔誠地念了九遍,起身將香火插進香爐。轉頭走向屋外之時,心中忽然湧起極為不祥的感覺,仿佛被人從身後死死盯著。羅恒緩緩回頭,伸手顫抖地打開佛龕的門扉,霎時面如死灰。佛龕中端端正正地擺著一顆人頭,死魚般渾濁的眼睛正看著羅恒。

猝不及防地對上兩顆渙散的眼珠,羅恒大叫一聲,摔倒在地。

是當鋪老板!羅恒認出他來。眼前的場景殘忍至極,他快速從地上爬起來,驚恐地瞪著家中各個角落,掛畫、水壺、茶杯、幾案……他慌了,身邊每件東西映在眼裏都像殺人兇手的臉。佛龕中不見了原本供奉的泥菩薩,但昨夜守歲時分明還在。一夜之間,有人悄無聲息地潛入家中,以頭顱替換佛像,又了無痕跡地離開。若此人不是來獻頭的,而是取頭的,會如何?羅恒只覺嵴背發涼,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誰有這種本事?羅恒極力恢復冷靜,眼前浮現出那個來去無蹤的黑影,但他馬上想起來,列缺也可以。劉毅說過,如果列缺是殺手,天下間也許沒有他殺不了的人。

難道列缺真的一邊裝出慈悲的面孔,轉眼就化身惡鬼?!十倍劑量的藥效下沒吐露只言詞組,莫非不是因為他無辜,而是因為他太擅長偽裝?羅恒緊繃的身體不禁顫抖起來,耳畔回響起當鋪老板的臨行叮嚀:“我若是回不來,您就舉家逃跑吧。”

“逃?天涯海角,我能逃到哪裏去?”

身為丈夫和父親的本能被喚醒,羅恒決不能讓妻女受到傷害,此念長存於心。他急急走上前去,想合上佛龕的門扉,只聽身後傳來“哐當”一聲,羅恒一驚回頭,見妻子正面色蒼白地扶著門框,眼一翻嚇暈在地。

旋渦是一旦卷入其中就難以抽身而出的!羅恒匆匆安置了妻子,給女兒留下口信,策馬將當鋪老板的頭連同佛龕一起埋在了東城門外一棵橡樹下,掉頭跑向刑部大牢。他背光而跑,須發倒豎,像一只壞脾氣的貓。牢門前兩個守衛正在打盹兒,見他突然氣勢洶洶地出現,嚇醒了,“開門!”一向溫和的羅恒連聲音也透著冷峻。守衛們不敢耽擱。

牢內彌漫著汙濁氣味,原本吊在屋檐上的三人早先就被放了下來,現在分別被關在囚籠中,已經奄奄一息。羅恒快速掃視後,先將江二三拖了出來。“告訴我,我究竟錯在了哪裏?”羅恒掐住他的臉憤然問道,“我只是想破案,想還仁義堂的被害者們一個公道,想將這場風波平息下去!可為什麽你們所有人都與我作對?”江二三不耐煩地睜開眼睛,見羅恒正火冒三丈,便別過臉想躲開。案發以來的輪番折騰讓他本就枯瘦的身體變得更嶙峋,幾乎輕得人一只手就能提起來。“羅某求求你,你隱瞞了什麽就說出來吧,就算我上刀山下火海也會為你們求得公道!羅某雖是一介小吏,也知這世上至少還有善良值得堅守。”江二三翻了個白眼,茫然問:“公道……公道是什麽?善良是什麽?”羅恒耐住性子,扶住江二三的肩膀道:“如果你們因為害怕某人而不敢開口,不用怕,我一定護你們周全。只要真兇落網,你們就自由了。”“可是我該睡覺了。”江二三打了個哈欠,丟下羅恒,徑自往籠子裏爬去。羅恒記得那日列缺與江二三談話時,江二三中途突然變了個人,如果同一軀體內存在兩個不同人格,很可能其中一個並不知道真相。於是羅恒拽住江二三的腳將他拖回來按在地上。“你是誰?”“江二三啊。”他用手指比畫自己的名字。“叫另一個出來。”“誰?”江二三的眼珠滴熘熘地轉,“噢,你想見江雁那渾蛋?我叫不動他,他自己想出來的時候自然就出來了。而且我才不想把身體讓給他,上次我回來的時候全身是傷,疼死了……”

羅恒打斷他無休止的絮叨:“以前聶大人教過羅某一個詞,玉石俱焚,說得是有一種人不惜賠上性命也要將別人拉下水。今天我收到一顆人頭,明天可能自己也身首異處,你覺得你能躲得過去?被這麽明目張膽地警告,我當真不怕嗎?我怕得快要瘋了啊!即便如此我依然在堅持!今天是你最後的機會,再不招,就只好跟我搭伴兒走這條黃泉路了。”羅恒從懷裏掏出折疊的文書,扔到他臉上,“認字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