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幕 暗香

這一夜無聲。日光露頭的時候,劉毅才走進漸漸生霧的竹林裏離開。他前腳走,後腳列缺家的屋頂上就冒出半個人頭來。葉白戴著面具,銳利地掃了眼無人的竹林,像貓一般安靜地避影斂跡,移到列缺房間正上方。

從刑部档案館大火之夜開始,葉白便跟蹤起了列缺,彼時列缺已有了劉毅這條小尾巴,令他頗覺礙手礙腳。就像今夜,他在屋後埋伏了近兩個時辰,手足俱僵,卻念及這間房子裏還有個更怪物的老頭而不敢稍微喘息。

葉白緩緩從懷中掏出一物,捏在掌心裏,輕輕揭開房上瓦片作勢要丟進去,卻見屋裏床上空無一人。不好!葉白頓時起身欲往檐下跳去。霎時,列缺高高躍上屋頂攔住去路。一見他眼神凜冽、面若寒冰,葉白毫不猶豫地掉頭逃跑。列缺緊追不舍。一前一後,一白一黑,飛步踏過小溪,乍看之下像兩只外形相似的狗在細雨紛飛中奔跑。列缺驚覺此人輕功非凡,自己竟追得越發吃力。不僅如此,此人非得把踩起的水珠往他臉上撩,而他又無暇躲開,性格之惡劣可見一斑。

追逼至懸崖邊,此人不得不站住了。崖上崖下是兩方青翠如碧的水池,崖上池中的水漫溢出來,如瀑布般向崖下的水池飛去,天地之間一泄如幕,轟聲隆隆。列缺見他慢慢挨到懸崖邊,便謹慎地停在池邊三步遠之處惡狠狠地盯著他。

三步距離,可進可退,可攻可守。“從這裏摔下去,你會粉身碎骨的。”此時此刻,沒人能逃開列缺的追捕,除非死。面具後的人笑了笑,沒有說話。“你是那個黑影嗎?特意來殺我的?”葉白忍住笑意搖了搖頭,輕彈下手指,讓手心裏的東西閃現了一刹。列缺發現他手掌中握著的原來並非是兇器,而是一截拇指大小的竹筒,茫然不解。“你是……有話要傳給我?”話音未落,葉白護住面具,仰身向背後的百丈懸崖倒去。列缺飛撲到崖邊向下望去,一時無法置信,但飛濺如霧的水花已掩埋了他的身影。半途殺出來這麽個莫名其妙的人,既不言明動機,也不露出真面目,讓列缺憑空胡猜許久,一時如墜雲霧中。崖下沒有找到他的屍骨,所以他多半還活著。除了等他再次尋上門來還能如何?列缺一邊思索著,一邊擰著濕淋淋的衣服走入家中院門,還沒緩過神來,被列風迎面一腳踢翻在地。列缺扶正鼻梁,仰頭看著列風裹著棉被一臉不爽地杵在院子裏。

“大年初一,一大清早,你來我往,飛來飛去,在我家屋頂上唱戲哪?!”列風掏出不求人,直指向竹林裏,“那邊的後生崽子,偷看歸偷看,呼吸重得跟頭牛一樣,不知道會打擾我老人家休息?”又指向列缺,“還有你!那種三流腳程你也追不到?”

“然也,然也。”列風打了個哈欠,裹著棉被往屋裏走,道:“梅大人剛才遣人來,令你速去梅花山相見。”

明,洪武三十一年,太祖朱元璋病逝,葬於紫金山南麓山下的孝陵,遂有孝陵衛。其後,守陵人的子孫們陸續修繕東吳大帝孫權葬地、增擴六朝梅園,遂有梅花山。每年早春二三月,漫山開著骨紅、照水、胭脂、長枝……狂飆過盡絕勝處,淩寒飄香九千裏。

一年之初最純粹的清晨,列缺不意梅川竟有閑情賞花。山中冷香沁人,侵入唇齒之間。列缺往梅林深處走去,一路走來,卻一直尋不見梅川的身影。黑子落。列缺張開耳朵傾聽,隱約是清脆的落子聲,莫非梅川找他來下棋?這就怪了,畢竟自己棋藝糟糕至極。白子吃。列缺循著聲音一熘煙拐進坡底,沒看到梅川,卻看到那株千年“別角晚水”梅樹下坐著一個身披褐衣的幹瘦老人,煮著茶,自己與自己下棋,倒是一派悠然自得的光景。聽聞陌生的腳步聲,老人撫須擡頭,笑道:“你來啦!”列缺一臉茫然。“你到這裏來,陪我坐會兒。”老人指著棋盤對面的墊子招呼道,看似等列缺自投羅網很久了。

但這老人眉目慈藹、氣宇非凡,列缺絕對不可能忘記這種過目難忘的人,只得暫時坐下,觀望棋盤上殺得七零八落的局勢。老人笑了笑,繼續擺他的棋子,伸手時袖口露出了一點仙鶴雲紋,列缺的目光兀地再度掃過老人全身,急忙敬重地低下頭。

“莫非是徐階,徐大人?”

老人目光透亮:“哦,你如何得知?”

“大人衣服上有鶴紋,乃朝廷一品文官。再觀大人神色氣場,還有……”列缺猶豫著。

“說吧,沒事。”

“大人鞋小,個子不高。朝廷一品官中也只有徐階大人了。”

“有意思。”徐階毫不介意地開懷大笑,轉向梅林中喚道,“你還不肯出來相見?”

列缺向林中望去,見梅林深處款款走出一人,身披一件素色披風,將臉龐藏在帽子裏,只露出嘴角那一抹笑容,列缺看出幾分眼熟卻也覺得陌生。因這一身白色,紅葉斑駁的梅林更顯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