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幕 洞天

遠方,一條小船行駛在狹窄的河道裏。兩岸目力所及之處全是綿延至遠方的枯萎蘆葦蕩,一支一支姿態怪異如亂舞。河水中槳聲不絕,列缺站在船頭撐篙,身邊是相依坐著的葉白和死活要跟過來的乾元。

“少年時我跟蹤葉誠去過一個地方。傳言那個地方只在地獄裏輪回,我們裝作為乾元看病求藥,多余的事情嫌麻煩,別做。”

四周的蘆葦隨風搖擺,列缺有時會煩惱真正的人太少了,而世上的人太多了,過於吵吵鬧鬧,但身處這無生命的曠野之中又心生不安。

“你一定沒記錯路?”列缺問。

“你若去過那地方,今生乃至下一世都未必忘得掉。”葉白摩挲著乾元的頭,“所以我要怎麽處理這顆泛光的腦袋呢?”

葉白想了想,扯下列缺的披風將乾元由頭到腳地包起來。

小船漸行漸遠,蘆葦蕩裏鉆出一個人,貓著身子靠近河岸,警覺地伸長脖子查看,原來是一路跟蹤三人走到這裏的劉毅。他遠遠地等著小船拐了彎,才又鉆回蘆葦蕩裏,沿著河岸追溯上去。

水聲變小了,竹篙伸進河水之中時,列缺感覺到河中的水流不知為何正緊縮成暗流。這河流應當是長江下遊的支流,盡頭處匯入了這一帶的山脈中,分成三道岔口,葉白指向最狹窄彎曲的那條。

列缺將竹篙頂入河中勐推一把,令船頭調轉方向,拐過彎,見不遠處一個黑暗的山洞橫跨在河上,洞口豁開。

列缺無比詫異地看了眼葉白,葉白輕輕搖頭示意此地蘆葦蕩中已有危險。列缺心領神會,便放慢速度劃動竹篙,將船小心地送進山洞中,仰頭見洞口的石壁上刻著一圈奇怪的魚紋。

劉毅追蹤至盡頭時心中忽地湧起不妙的感覺,眼前的蘆葦蕩裏必定埋伏叢生,他不敢繼續上前,但眼看著列缺的船已經拐過彎消失不見,不得不伏下來放輕呼吸原地等待。

小船越往裏行駛,視界便越黑暗。幸而對列缺來說這不算難事,他能聽到漣漣水聲從山洞旁流過,這是與河流不同的另一條活水。黑暗是列缺的鎧甲,隱匿其中的任何輕微呼吸和味道都會被他察覺到。周圍有人躲在黑暗裏監視。列缺警惕地盯著前路,繼續順著山洞向裏行船。不久,小船拐過最後的馬蹄形大彎,明亮的光毫無預兆地刺進三人眼中。到了!洞中景象豁然開朗,列缺乍一眼望去,只見一個高不見頂的巨大山腹橫亙眼前,其下掩藏著一個世外之地,山腹的懸壁上層層疊疊地蓋著竹屋,家家門柱上懸掛風燈,繁如星海,幽美而吊詭的氛圍令人窒息。“阿彌陀佛……”乾元喃喃念道。

河畔有六個蒙面守衛在等候。見列缺將船駛到岸邊,其中一個守衛主動上前接過韁繩,將船拉入其余幾排小船之中的空隙處停下,引三人走下橋頭的下客之處。葉白率先跳下船探路,列缺背起乾元跟上去,正巧遇上另一隊蒙面守衛前來交接班,兩隊人相遇,其行動安靜、利落,應該出身於訓練有素的組織。“看來他們並非特意在此等我們,而是為接待眾多外來人的巧意安排。”列缺心想。三人走入繁華的街道。洞天裏的城鎮比遠望時更顯龐大,懸壁上的竹屋幾乎是層層疊疊、宛如蜂巢,隨處可見雕刻著的魚紋。來往行人匆匆趕著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不一而足,但最多的是背攜貨物的商旅,他們遮著面目在昏暗的市集上安靜做生意。穹頂之下的一切井然有序,如被一只看不見的聖手操縱著。

金陵城郊外藏著這樣一個神秘的山中世界,生於斯、長於斯的列缺卻一無所知。葉白湊到列缺耳邊悄聲道:“你回家了。”“什麽?”列缺不解。“你不是渡魂的黑無常嗎?這種鬼氣森森的陰曹地府豈不就是你家?說不定我們剛剛已蹚過黃泉,回頭都來不及了。”乾元嚇得哆嗦著揪住列缺肩頭的衣服。列缺心中突生疑竇,黑無常這個名號他從何得知?葉白盯著列缺被打歪的鼻梁,不免叮囑:“雖然你我現在看起來狼狽如狗,但未必不會被人認出來。我的命就交到你手裏了,若發生意外,請你犧牲自己也要保護好我。”“還有我。”乾元忙補充。

走了大概半裏路,用不到半炷香的工夫,葉白引著列缺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門前。

守門的是個面相兇惡的幹瘦老頭,身後站著四個蒙面守衛。葉白向眾人行過禮,老頭見是兩個年輕人帶著一個小孩兒前來,擡腳攔住門,精明的目光掃視著三人全身,最終停在列缺腰間的木刀上。

葉白一把抽出木刀扔掉:“哈哈,這是個玩具。”守門老頭確定三人不構成任何威脅,便放下腳示意可以過去。葉白松了口氣,與列缺並肩走到門前。只見四扇大門緊閉,從左到右分別掛著蛇紋、草紋、刀紋、書紋。葉白翻開草紋的牌子,守門老頭便打開第三扇門讓路進去。列缺搶先走進來,門一關,屋內立時暗了。他小心打量這屋子,四壁是摞到屋頂的百子櫃,抽屜上密密麻麻的掛著藥名標簽。其下,一瘦小的老人正坐在地上搗藥,他嵴背佝僂、形態如蝦,穿著寬大的棕色直裰,在宏大背景映襯下更不起眼。再細一看,這老人全身仿佛沒有毛發,皺巴巴的臉上更是連眉毛、睫毛都沒有一根,白晃晃的很是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