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 誑語

山路上傳來一陣口哨聲,劉毅輕聲哼著乾元唱的曲子,有模有樣,只少了幾分當中悲涼。天色漸漸昏暗,列缺與羅恒兩人道別,於岔路口分頭回家。但列缺走走想想,又不安心地叫住了羅恒。“前輩!葉君行不是好大夫。”羅恒震驚回頭。“你胡說什麽?!”劉毅半是詫異半是質問。列缺舉起自己的右手,羅恒見列缺右手虎口有一塊青黑色胎記,滿手老繭和刀劍傷痕,乍看不屬於一個燦如朝陽的年輕人,而更像是位昏昏暮年的長者的。

列缺沉聲道:“大夫們會因長年累月地抓藥煎藥,滿手沾染黑黃汙漬,無法清洗。但葉君行六旬開外,雙手卻白凈細膩,既無皺紋也無傷痕,且指甲修剪得幹凈整齊。他過得富貴,與我們不同。”

羅恒思緒翻騰,今日從遇到列缺開始,他就不曾平復過心情。列缺望著羅恒眼底深沉的焦慮,遲疑片刻,忽地詢問:“前輩,可還有什麽事是晚輩應該知道的?”

應該知道而沒被告知的。羅恒心底一驚,迎上列缺固執的目光。難道他猜到了我有所隱瞞?!的確,我沒有告訴他魚紋玉佩之事。那枚玉佩正躺在羅恒胸口貼身的地方,玉性冰涼,此刻卻燙得炙人。但轉念又想,列缺大概只是隨口問問,他根本不會看出蛛絲馬跡。因為羅恒並未將此事告訴任何人,包括與自己親如父子的劉毅。他隱隱感覺這案子會走向他無法挽救的境地,所以寧願獨自承受。況且退一步講,列缺是孝陵衛派來的人,自己作為刑部官員更無須對他坦白相待。

羅恒寬慰著自己,對列缺露出自然的笑容。“沒有了。實不相瞞,羅某這幾日毫無進展。”

列缺將信將疑地點點頭,目送羅恒和劉毅離開。他抱臂胸口,不動聲色地閉目仰望黃昏的天空,整理思緒。歸巢的鳥兒在頭頂盤旋,仿佛催促他這個不速之客快些離開。這時,列缺想起一個細節,轉身跑回靈谷寺。

後門口,乾元正揮舞掃帚清掃石砌階梯上的落葉,擡頭見那個兇神惡煞的孝陵衛從山下飛奔而來,再細一看,他盯著自己的目光可不就像是一只撲向獵物的野獸嗎?“啊啊啊——”乾元大喊著,扔掉掃帚就往寺裏躲,手忙腳亂地關門,可還是被及時跑至的列缺硬生生從門內拽出來。“放開我!疼死了!放開!施主,你再這樣,小僧就喊師父了!師父!師父救命哪!”乾元揮舞手腳,狂亂掙紮。列缺提著乾元,如提小雞。“你師父要是知道你撒謊,會饒了你嗎?”“小僧又不是故意的!師父不會怪罪的!出家人不打誑語!”“所以你確實撒謊了。”乾元情急之下說漏了餡兒,忙捂住嘴。“我沒有!”“出家人打誑語?”“沒有!就是沒有!”“安靜!”列缺突然大吼一聲,丟下胡亂踢腿的乾元。乾元不敢再鬧騰,泄氣般蹲坐在門檻上,像個小老頭般嘆了口氣。“小和尚也是有很多煩惱的。”“我不想聽。”“呵!誰想跟你說?!跟你說有用嘛!”乾元鄙夷地瞪了眼列缺,“我看你的煩惱也不比小僧少。”列缺見乾元又開始不安地揪僧服上的補丁,也許這孩子自己都沒意識到心中的掙紮。這樣對待小孩子可能不太周到……列缺思索著,面帶歉疚坐到乾元身邊,很不熟練地勾住這小小的肩膀,“但我想聽男子漢的煩惱。”乾元眨著明亮的大眼睛,認真道:“我說的葉哥哥不是葉誠,葉誠是大壞蛋!特討厭!阿彌陀佛,出家人要氣定神閑……”乾元飛快地撥著念珠,想平下火氣。“但佛祖已經懲罰他了,你不要再生氣。”乾元對上列缺罕見的溫柔笑容,不由扁扁嘴,眼前霎時蒙上淚霧。

“葉白,葉哥哥叫葉白,他是葉大夫收養的徒弟,後來葉誠大壞蛋說他太好色,就讓葉大夫把他趕走了!”他氣鼓鼓說著,掐起一節小拇指比畫,“雖然葉哥哥是比別人好色了那麽一點點,一點點!可是他對我最好了。唉,以後再沒人給我買糖葫蘆了……”

仁義堂果然有不為人知的故事。列缺嘴角一彎,撫摸著乾元鋥亮的光頭道:“你把葉白給我,要多少糖葫蘆都可以。”

乾元眼睛一亮。

一個噴嚏,兩個噴嚏,三個噴嚏。

葉白一臉痞笑,踩在月心樓二層最危險的欄杆邊緣上,也不知誰在背後念叨自己,令他噴嚏一個接一個。

他的腳下是秦淮河畔最浮華悠久的溫柔鄉,秦樓楚館無數,樓台畫舫深藏,有佳人妝台倚鏡,或翠袖憑欄,望不盡環肥燕瘦。鶯歌燕舞晝夜不息,美酒在握,何人能不流連忘返?葉白願在佛前求五百年,求佛將他的一生放逐在這地方。

忽然,一把扔過來的琴狠狠砸在他身上,將他連人帶欄杆砸飛出去,重重摔在底下的廳堂之中,鞋都飛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