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白燈案

同夜,這個深冬不同尋常的嚴寒已凍結整個江南。

城南郊外有處破落的朱雀堂,錯過香火鼎盛的歲月,到後來連詩家都慨嘆“金陵王氣黯然收”,如今只剩佛堂的骨架了,門窗破敗不齊。漸漸的,也不知哪朝哪代哪個人率先想到把這裏變成棄置屍體的地方。沒錢下葬的屍體常常裹個草席被扔在此處,還有一些人走投無路了就到這裏躺著等死。

屋頂食腐的夜鴉盤旋不去。泥菩薩的頭顱一半已經腐朽掉落成土灰,睜著僅剩一只的空洞的眼望著人間。佛龕之下,蜘蛛網掩映了層層疊疊的白骨和死屍,有耗子來回吱吱呀呀叫。

明凈的月光從破窗、斷墻和塌陷的屋頂那些豁開的洞裏照進屋內。黑暗的角落裏,列缺一動不動地盤坐著,像一頁沒有氣息的剪影。他面無表情,穿著一身黑色麻布冬衣,外面裹著厚重的孝陵衛黑色鬥篷,遮掩著大半面目。身旁立著一把狹長的帶豁口的長刀,在暗中流出隱隱銀光。

列缺的眼下有一片很深的陰翳,大概很久沒有安睡過。被他這樣的目光鎖死之後,沒有人能逃脫他的執著。他可以像狗一樣匍匐在泥濘之間三天三夜,以甘露為食,就為了等待馬蹄從眼前飛過的一瞬間,飛身掠起取下犯人性命。

可他的目光裏是空洞的,如夜色一樣深沉沒有層次。因為他心裏是一片荒野,從未有枝繁葉茂的填滿。天生麻木的他卻不覺得也不在乎。所以無論到哪裏,他都像個打馬而過的客人,悠悠天地之間,無處可停留。然而他喜歡這樣清峭的夜,萬物若非被凍死,就會進入冬眠,所以安靜極了,連頭頂的星空都不會閃爍。一瞬仿佛就是永恒。他將自己放空後,就成為了黑夜本身,綿延萬裏之遠,聽到千裏之外。不需要刻意思考任何事情,只是集中所有力量等待那一刻。等待,不免是曠日持久的消耗,卻總會有結果的,不是嗎?遠遠的山路上,有人提著一盞白燈籠走向朱雀堂,看不清身影,因而那盞白燈籠像在黑夜裏悠悠飄蕩著。屋頂的烏鴉忽而尖叫著,揮翅竄向夜空,向南飛去。他知道他等的那一刻快來了。列缺擡起眼睛,眼光中露出警惕。他伸出右手握住刀柄,月光流轉間,照亮他虎口處一塊顯眼的青黑色胎記。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接著破門被推開,一盞白燈籠飄進來,隨後踏進一只穿著繡花鞋的腳。燈籠被插在地上的土裏,慘白色的燭光照亮了一張毀容的臉,扭曲醜陋,令人驚懼。列缺眼神一閃,來人竟是個穿著破舊寒衣的老婆子。

老婆子絲毫未感覺到屋中還有活人,顫顫巍巍地四處看了看,卷起袖子走進屍體堆中四處翻找著,一邊唱一首淒涼的歌。“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老婆子脫下屍體上的衣服,疊起來放到一邊,隨即從懷中掏出一把剪刀,提起一具女屍的頭開始剪下她的長發。列缺突然拔刀,從黑暗裏殺出來,瞬間已將刀架在老婆子咽喉之間。老婆子嚇丟了魂,尖叫著撲倒在地,碰翻了白燈籠。燈罩沾到火苗,燃燒起來,快燒到她收集的衣服和頭發,她又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滅火,簡直像要燒掉她的命。“啊—— 我的衣服!我的頭發!你這個狗雜種!只敢搶我這個沒力氣的老太婆!好啊,你搶!你殺!老太婆我早死早超生!”原來她錯把列缺當成普通的山野強盜。列缺收起刀,感到徒勞無功的疲憊。老婆子不依不饒地坐在地上蹬腳哭喊,抓住列缺的刀就要抹脖子,手中鮮血直流。可她豁出去了,瞪著眼睛,更顯面目可憎。列缺揪住她的胳膊,輕易就將她瘦骨嶙峋的身體按在地上。老婆子這才看清楚列缺的臉和裝扮,意識到是官府的人,立時不敢過分鬧騰。“為什麽裝鬼?”“裝?”老婆子撩起頭發,將布滿傷痕的臉湊近列缺,“我就是鬼,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列缺甩開老婆子,她哆嗦著坐在地上,雙肩顫抖,口中氣憤地喘著粗氣,淚珠如漣從眼裏滾落。“剪了他們的頭發是去做假發的,反正他們也用不著了,揀這些衣服和頭發去賣,我還能弄口飯吃。死在這兒的人以前肯定也幹過這營生,他們都懂,他們會原諒我的。”列缺想了片刻,沉聲道:“你走吧。”老婆子沒想到列缺會放她一條生路,這才擦幹眼淚不哭了,爬起身狠狠瞪了列缺一眼,撿起衣服、頭發和余下那一截白蠟燭,倉皇離去,嘴裏還不停低聲咒罵著。列缺見老婆子走遠,目光在堂內搜索,最後鎖定在一具剛死去不久的男屍身上,舉刀割下他的頭顱。人世間悲哀的瑣事他見過太多。但落葉颯沓,最終都會逶迤隨北風而散。列缺拿塊破布包起頭顱,拎著走向山路,忽而感覺被人盯著,轉身擡頭,見朱雀堂屋頂上正躺著個人,一身灰衣在漆黑的夜色下分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