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烏克蘭謝爾沃伊村|1933年1月25日|

自從瑪麗婭決定去死的時候,她的貓就不得不自謀生路。她對這只貓咪的照顧遠遠超出了看養寵物本身的意義。很長時間以來,村民們一直都在以捕殺老鼠為生,之後不久,家畜也都隨之不見了。這只陪伴著她的貓咪卻是個例外,因為她一直將其藏匿得很好。她為什麽沒有殺死這只貓呢?因為,她需要依靠某種東西才能活下去,需要某種東西去保護和愛——那是她賴以生存的希望。她曾經暗自承諾,要繼續飼養這只貓,直到她自己的生活無以為繼的那一天為止。那一天就是今天。她已經將自己的皮靴割成細條,與蕁麻和甜菜子一起在開水裏煮著吃掉了。她也挖過蚯蚓,還吸過樹皮裏的樹汁。今天早上,神志極度恍惚的她甚至抱著廚房板凳的凳腿啃了起來,她一直不停地咀嚼,直到嘴裏冒出好多碎片。這只貓一看見她就溜走了,躲在床鋪下面不再現身,就算她跪在地上呼喚它的名字,想要哄它出來,也無濟於事。就在這一刻,瑪麗婭決定去死,因為現在,既沒有東西讓她吃,也沒有東西值得她去愛。

瑪麗婭等到夜幕降臨的時候才打開前門,她暗自思忖,在夜幕的掩護下,她的貓也許有機會跑到樹林裏躲起來。一旦被任何村民看到,他們都會獵捕它。即使她自己已經奄奄一息,但一想到自己的貓被殺,她還是會感到沮喪。但轉念一想,這只貓的存活也有很大希望,不免心感安慰起來。在這樣一個地區,成年男子為了能夠發現螞蟻或昆蟲的卵,而咀嚼泥土塊;孩子們為了能夠找到沒有被馬消化的谷殼,而翻淘馬糞;女人們則為了認屍而相互爭吵;瑪麗婭確定在這樣一個地區,沒有人會相信有一只貓還活著。

帕維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小動物動作笨拙,身體消瘦,長著一對綠色的眼睛和黑色斑點的皮毛。這顯然就是一只貓咪。帕維爾在撿拾柴火,突然,他看到這只小動物從瑪麗婭·安東諾夫納家裏沖出來,穿過白雪覆蓋的馬路,直奔向樹林。他屏住呼吸,迅速地朝四下看了看。沒有人發現這只貓。附近也沒有其他人;各家各戶也都還沒亮起燈。不到一半住戶的煙囪裏開始冉冉升起一縷縷輕煙,這是唯一的生命跡象。他所在的村莊仿佛被厚重的積雪所扼殺,所有生命跡象似乎都已不復存在。大部分積雪依然原封未動:基本上都是人跡未至,也沒有被開辟出一條道路。白天也如黑夜一般靜寂。沒有人起床幹活兒。他的朋友們也都不再出來玩耍,都縮在自己家中,和家人擠在床上,幾雙嚴重凹陷的眼睛齊刷刷地盯著天花板。成人開始看起來像個孩子,而孩子這時又像個大人。大多數人都已經放棄搜尋食物,在這種情況下,一只貓的出現不啻為一種奇跡——早已被視為滅絕的一種生物再次出現。

帕維爾閉上眼睛,努力回憶自己最後一次吃肉的情景。當他睜開眼睛時,他已經垂涎三尺。他腮幫的一側流下一道濃稠的唾液,他用手背揩掉唾液,興奮地丟掉自己撿拾的柴火棒,朝家裏跑去。他一定要將這個驚人的消息告訴媽媽奧克薩娜。

奧克薩娜裹著一張羊毛毯坐在那裏,木然地盯著地面。她一動也不動,想要以此來保存能量,這也是她為了能夠讓家人幸存下來而想出來的辦法。為了能夠讓家人活下去,這個想法簡直令她醒時焦慮、夜不能寐。她是少數不肯放棄的人之一,而且她永遠也不會放棄。不是因為她自己身為人母,而是這時大家的決心本身就不夠,她必須得處處謹慎:一個錯誤的嘗試可能將意味著耗盡精力,而耗盡精力則必然意味著死亡。幾個月以前,一位鄰居兼好友尼克萊·伊萬諾維奇不顧一切地到國有糧倉去搶劫,結果一去不返。第二天早上,尼克萊的妻子與奧克薩娜一起去找他。她們在路邊發現了他的屍體,屍體躺在路邊——瘦骨嶙峋的骨架上挺著一個腫脹的腹部,腹部塞滿了他在垂死時刻吞下的那些生谷物。他的妻子號啕大哭,奧克薩娜則將他口袋裏剩下來的谷物清理出來,兩人分了分。等她們一回到村莊,尼克萊的妻子就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所有人。這不僅沒有得到大家的同情,反而遭到了他們的嫉妒,所有人想的都是她擁有的那幾把谷物。奧克薩娜認為她是一個誠實的傻瓜——將她們兩個人都置於危險境地。

她的回憶被一陣跑動的腳步聲所打斷。除非有什麽重要消息,否則不會有人跑動。她擔心地站起來。這時,帕維爾沖進屋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媽媽,我剛看到一只貓。”

她走上前,抓住兒子的雙手。她必須確定這不是兒子在幻想,饑餓會捉弄人。可是從他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任何神志不清的樣子,他目光銳利,表情嚴肅。他只有十歲,但已經成長為一個男子漢了。環境逼迫他放棄了自己的童年。他的父親差不多應該已經死了,就算沒死,對他們而言也已經無異於死亡了。他前往基輔,希望能去弄點食物,但卻再也沒有回來。盡管沒人告訴他或安慰他,但帕維爾心裏也很清楚,他的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現在,奧克薩娜與兒子相依為命,互相依靠。他們就像是一對搭档,帕維爾曾明確地表示,他要完成父親未完成的事情:讓家人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