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歐斯特拉柯娃躺在睡椅上,凝望著黎明微曦,認真想著,這是否就是世界末日的征兆。

一整天,相同的灰沉陰郁一直籠罩著中庭,伴隨她的小小宇宙進入永無止境的黑夜。天亮時,一道暗沉的光線稍微穿透陰郁;白天,在那些人來後不久,天空就像被切斷電力似的,更加陰沉,預示著她的末日。而此刻,在夜裏,隨著光線消退,濃霧讓這一片漆黑愈加濃重。歐斯特拉柯娃心裏也一樣,她毫無痛苦地下定決心:我帶著渾身烏青淤傷的身體,連同我那長期的病痛,等待救主再次來臨;屬於我的時日,也確實在逐漸消逝。

這個早上醒來,她發現自己似乎縛手縛腳,難以動彈。她試著想要移動一條腿,但大腿、胸口、腹部的肌腱立即拉緊,如火燒灼。她試著舉起一只手臂,卻只能勉強拉動手上纏縛的鐵索。她花了似乎一輩子的時間,才爬到浴室,又花了相同的時間,脫下衣服,泡進溫水裏。泡進水裏時,她很害怕自己會因疼痛而昏迷,因為路面擦撞而遍體鱗傷的身體痛楚難耐。她聽見一陣槌打的聲音,以為那是自己腦袋裏的聲音,後來才知道,是一個暴躁鄰居的傑作。她數著教堂的鐘聲,發現它在第四下就停止了,難怪鄰居要抗議老舊水管發出的水流轟隆聲。煮咖啡的動作,耗盡她全身的力氣。然而,在那一刻,坐下竟變得如此難以忍受,而躺下也一樣難受。她惟一能休息的方式是身體前傾,手肘靠在流理台上。從這裏,她可以望見中庭,既為了打發時間,也為了小心提防;從這裏,她看見了那兩個人,那兩個邪惡的家夥,他們正裝模作樣地應付管理員,那只老山羊管理員——皮埃爾太太,她正搖著頭,頂回去說:“不,歐斯特拉柯娃不在這裏,不在這裏。”——用十種不同方式講了“不在這裏”,回聲像詠嘆調在中庭回蕩——不在這裏——蓋過了拍打地毯的聲音,蓋過了孩子嘰嘰喳喳的談話聲,還有三樓兩個綁頭巾的老太婆從相隔兩米的窗戶探出頭聊天的聲音——不在這裏!直到連小孩都不信她的話。

如果她想要看書,她必須把書放在流理台上。在那兩個人來過之後,她把槍也放在流理台上。後來她注意到槍托部分的旋軸,出於女人務實的天性,她將一條廚房的繩子改裝成拉火繩。如此一來,她就可以把手槍掛在脖子上,空出雙手,在必要時撐住自己穿過房間。但當手槍刺痛胸口時,她總覺得她會因痛苦難熬而反胃。在那兩個人離去之後,她一面手邊打理著雜務,一面嘴裏大聲吟誦著她答應自己要在這段閉關時間留意觀察的結果。“一個個頭高,一件皮外套,一頂漢堡帽。”她自言自語,慷慨地倒給自己一大杯伏特加提神。“一個個頭胖,一個腦袋光,一雙灰鞋臟。”把記憶裏的影像編成歌,她想,唱給魔術師聽,也唱給將軍聽。噢,為什麽他們不回我的第二封信呢?

她又回到孩提時代,她從小馬背上跌下來,小馬轉過身來,踩踏著她。她又回到少婦時代,努力要成為母親。她還記得,亞莉珊卓奮力抗拒降生到莫斯科那間汙穢的產房裏。在那灰暗危險的光線中,整整三天,滿是無法承受的痛苦。而現在,她窗外就有著相同的光線,靜靜淌進公寓光潔的地板上,宛如一道非自然的塵埃。她聽見自己叫喚著葛利克曼“把他帶來,把他帶來”。她還記得,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生育下來的是他,葛利克曼,她的愛人,而不是他們的孩子——仿佛是他那剛強、毛發濃密的身體奮力掙紮著離開她的身體——或者是進入她的身體?——仿佛一生育下來,就會把葛利克曼送進她極度恐懼的禁錮牢獄裏。

為何他不在那裏,為何他沒到醫院?她問自己為何把葛利克曼和將軍與魔術師混為一體。為什麽他們不回我的信?

她很清楚,在她與亞莉珊卓奮鬥時,葛利克曼為何沒出現。是她求他別來的。“你有勇氣承受痛苦折磨,這就夠了。”她當時告訴他,“但你沒有勇氣目睹其他人受痛苦折磨,這也是我愛你的原因。基督可以輕易面對。基督可以治愈麻風病人,基督可以讓盲人看得見,讓死人復活,甚至可以因為天理正道而死。但你不是基督,你是葛利克曼,你除了旁觀,除了感同身受之外,對我的痛苦無能為力,所有的人都無能為力。”

但將軍和他的魔術師不同,她有些憤憤不平地辯駁道,他們自許是為我治病的醫生,我有權利要求他們!

在她指定的時間,那個又矮又呆、聲音像驢子嘶叫的管理員上樓來,她那個神似人猿的丈夫也帶著螺絲起子一起上來。他們充滿興奮地來找歐斯特拉柯娃,充滿喜悅地為她帶來振奮的消息。歐斯特拉柯娃已仔細地作好準備,等候他們的到訪,她播放音樂,化好妝,睡椅旁堆放了許多書,營造出休憩自在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