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依舊是同一天;還沒有結束,沒有床。離開米凱爾之後好一會兒,喬治·史邁利任憑他的腳帶領他前進,不知道走向哪裏。他太疲倦,也太激動,無法信任自己開車,但還清醒得足以注意背後的動靜,以突如其來的轉彎擺脫後面可能的追蹤者。渾身濕透、眼皮沉重的他,等待著自己的思緒平靜下來,努力想要放松,一步一步脫離自己長達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的馬拉松沖刺狀態。他走過堤岸,到過諾珊伯蘭街上的一家小酒館,可能是“福爾摩斯”,他給自己點了一大杯威士忌,忍不住想打電話給絲黛拉——她還好嗎?他覺得這樣根本沒有意義——他不可能每晚打電話給她,問她和偉林是否還活著——於是他又跨步前行,直到發現自己置身“蘇活”,星期六的夜晚,比平日更喧鬧汙穢的蘇活。他想起大胡子拉康,要求對那個家庭提供保護。但他光想像那個場景,就知道這個想法完全無望。如果瓦拉狄米爾都不是圓場的責任,那麽偉林更算不上是。而且,拜托,你如何能派遣一隊保姆跟著一個橫跨歐陸的長途貨車司機呢?他惟一可以寬慰自己的是,暗殺瓦拉狄米爾的兇手已經找到他們所要的東西了——他們別無其他需要。但是,那個巴黎的女人呢?寫那兩封信的人呢?

回家吧,他想。有兩次,他在電話亭裏,假裝打電話,趁機查看著人行道。有一次,他走進死巷,然後迅速倒退,搜尋著零亂的步伐,與避開他目光的眼睛。他考慮過要在旅館訂一個房間。有時他會這麽做,只為尋求一夜安寧。有時他的家對他而言是太過危險的地方。他想到那卷底片,該是打開盒子的時候了。他發現自己憑著直覺已朝劍橋圓環走去,便急急轉向東,再次開車上路。他相信自己並沒有被監視,便順利地開上坦途,回水濱街,但仍不時注意著後視鏡。他在一個什麽都賣的巴基斯坦五金行那裏,買了兩個塑料洗滌盆和一塊三英寸半寬、五英寸長的長方形商業玻璃;在隔不到三戶之處,一家現金交易的藥房裏,他買了十張相同尺寸的二號樹脂紙,以及一支小孩用的口袋型手電筒,把手上有一個航天員,只要按下一個鎳制按鈕,紅色的濾光片就會滑出來蓋住鏡片。從水濱街,沿著一條苦心規劃的路線,他開到薩芙伊,從靠堤岸的一側進入。他仍然獨自一人。在櫃台,值班的是同一個接待員,他甚至還記得他們開的玩笑。

“我還在等它爆炸呢。”他微笑著說,交還那個盒子,“我想我有一兩次聽到它滴答響,就這樣。”

他起程前往查爾頓之前在前門放置的楔子仍在原處。在左鄰右舍的窗戶裏,他看見星期六的燭光搖曳中交頭接耳的人影;但他自己的窗戶,仍與離開前一樣,窗簾低垂,大門裏,一片漆黑,只有安恩祖母的那座美麗小鐘迎接著他。但他將立即改變這一切。

雖然疲倦至極,但他仍按部就班地做。

首先,他在客廳的壁爐裏丟進三塊火種,點燃,加進無煙煤,然後掛上安恩的室內曬衣繩。他穿上一件舊的廚房圍裙當罩衫,把系帶緊緊綁在肥碩的腰上,作更好的防護。從樓梯底下,他拖出一堆燈火管制時期所用的綠色遮光素材和一對廚房踏墊,拿到地下室。把窗外的光線全遮住之後,他走回樓上,拆開包裝紙,打開盒子,不,這不是炸彈,這是一封信和一包皺巴巴的香煙,裏頭塞了瓦拉狄米爾的那張底片。他取出底片,回到地下室,打開紅色的手電筒,開始工作,盡管天知道,他根本什麽攝影才能都沒有,而且以前有需要時,通過勞德·斯屈克蘭,圓場自己的攝影部門總會幫他打理得好好的。或者,他也可以把這些事交給六七名“工匠”之中的一個。“工匠”顧名思義,是指某些具有特殊技能的合作者,他們承諾無論在任何時間接到召喚,都要立即放下一切,不問任何問題,提供所有的技術服務。事實上,就有一位“工匠”住在離史隆廣場不遠處,是個擅長婚禮攝影的好人。史邁利只要走上十分鐘,按這人的門鈴,就可以在一個半鐘頭之後拿到照片。但他沒這麽做。他寧可忍受不方便與不完美,在自己家裏的隱秘處所洗出照片。樓上的電話響起,但他不加理會。

他寧可一再從錯誤中學習,在房間的主燈下,把底片曝光得太久,接著又曝光得太短。他用一個討厭的廚房定時器來計算時間,定時器的滴答聲,活似出自“柯蓓莉亞”32中的怪物。他寧可憤怒地咆哮咒罵,在黑暗中大汗淋漓,浪費掉六張樹脂紙,才讓碗裏的顯影劑勉強顯出模糊可辨的影像,然後他上了快速定影劑,等候三分鐘。接著加以沖洗。用幹凈的抹布輕輕按壓,這或許會讓抹布萬劫不復,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接著,他上樓,把照片掛在曬衣繩上。對於那些喜歡挖掘象征意義的人而言,這不啻為一項歷史事件。雖然放進火種,但爐火幾乎全滅了,因為煤裏有太多潮濕的殘渣。所以為了讓爐火不致熄滅,史邁利必須手腳全趴在地上,對著火苗吹氣。這或許會讓他想到——事實上並沒有,因為他的好奇心再次令他將內省的情緒擱在一旁——這個動作與拉康先前要他澆熄火花、不準煽風點火的不情之請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