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查理·馬歇爾之友(第4/13頁)

“你幹嗎?”他們以法文問。

傑裏半轉身,以雙手圍成喇叭說:“幫老天爺看天空啊。”他以標準美語說,生氣地指向上天,繼續向前走,最後來到高高的圈地。圈地敞開,倉庫則在他前方,通過後,機場與塔台都將看不見他。他走在破碎的水泥地上,裂縫長出茅草。視線所及處不見人影。倉庫以擋雨板搭建,三十英尺長,十英尺高,以棕櫚葉罩頂。窗上的木板注明“無雷管炸彈碎片存放處”。另一側,有一條被踏爛的泥土路通往停機棚。傑裏從裂縫中看到停放的貨機,色彩有如鸚鵡。

“給我逮著了吧。”傑裏大聲自言自語,進入倉庫另一側安全地帶。這時,如同寂寞行軍數月後首度見到敵軍,前方清清楚楚擺了一架破爛的藍灰色DC4卡菲爾,肥如青蛙,蹲在破碎的停機坪上,機鼻打開。柴油從右引擎如黑雨般迅速滴落,一名瘦長如紡錐的華人戴著滿是軍方標志的航海帽,站在裝貨區下抽煙,清點貨物。兩名苦力來回忙著搬布袋,另一名則以古老的起重機運送。他腳邊有群雞猛刨地。在機身上,德雷克·柯賽馬招牌的顏色褪色,上面以火紅漆上印支包機,前三個字母與後兩個字母因進行整修而不見。

“噢,查理啊,他有金剛不壞之身,完完全全百戰不死!查理·馬歇爾啊,刁先生,他呀,很厲害喲,有一半華人血統,皮包骨,愛抽鴉片,飛行技術一把罩……”

傑裏打了個寒戰,心想,他最好是金剛不壞之身。苦力將貨物一袋袋扛進機鼻,進入破損的機腹。

“閣下,瑞卡度老大的終生好友,”庫洛說過,為麗姬的描述補充,“那位好小姐敬告過我們,他一半是潮州人,也參加過數場徒勞無功的戰事,是光榮的老將。”

傑裏維持站姿,不多加隱藏自己,拳握肩袋晃動,面帶英國人那種不起作用的歉意微笑。苦力現在似乎從數處朝飛機集中,全數遠大於二。傑裏轉身背對他們,重復巡行倉庫的動作,姿態如他剛才巡行經過教練機,或是前往弗羅斯特辦公室的走廊上,窺視擋雨板的隙縫,卻只見幾只破紙箱。“想在馬德望營運,權利金就要花上五十萬美金。”凱勒說過。以這種價格,哪來重新裝潢的錢?倉庫打開,他看見四輛軍用卡車滿載蔬菜水果,以及沒有標志的黃麻布袋。軍卡的後擋板朝向飛機,漆上炮兵標志。每輛卡車上站了兩名士兵,將黃麻布袋下傳給苦力。比較合理的做法,應該是將卡車開到停機坪,但此地彌漫謹慎行事的氣氛。“陸軍喜歡參一腳,”凱勒說過,“海軍派船隊沿湄公河直下,一次可賺好幾百萬。空軍喜歡漂漂亮亮的,派轟炸機載水果,派直升機空運有錢的華人,而不是去受到攻擊的城鎮空運傷員。開戰鬥機的男孩就吃不到了,因為他們哪裏降落就要在哪裏起飛。不過陸軍真的必須到處掙點外快求生。”

傑裏比較靠近了飛機,能聽見查理·馬歇爾對苦力吆喝。

他又走到有倉庫的地方。第十八號有雙扉門,印支包機的大名以綠漆塗在木造部分,由上而下,如此一來從任何距離看來都類似中文字體。在陰暗的內部,一對華人男女鄉下人蹲在泥土地板上。一頭被綁起來的豬趴在地上,頭靠在老人穿著拖鞋的腳上。兩人另外擁有一個長型的燈芯草包裹,以細繩一絲不苟地包紮。有可能是屍首。一個水瓶放在角落,旁邊擺了兩只飯碗。倉庫裏別無他物。“歡迎光臨印支包機轉機休息室。”傑裏心想。汗水流下肋骨,他隨著苦力行列前進,直到與查理·馬歇爾並肩而立。查理·馬歇爾以高棉語扯開嗓門吆喝,一面搖著筆清點貨物。

他穿了一件油膩的白色短袖襯衫,肩章上的金杠多到能讓他在任何空軍當上正式將軍。兩個美國戰鬥縫章縫在正面,旁邊則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勛章彩帶與共產黨的紅星。一塊縫章寫著“為耶穌殺共產黨”,另一塊縫章寫的則是“耶穌的內心是資本主義者”。他面朝下,臉孔在巨大的航海帽陰影中。帽子隨時可下滑蓋住耳朵。傑裏等他擡頭。苦力已經嚷著要傑裏走開,但查理·馬歇爾繼續頑固地面朝下,一面在清單上寫字,憤怒地吆喝回去。

“馬歇爾機長,我是倫敦一家報社的記者,想寫篇有關瑞卡度的報道,”傑裏輕聲說,“我希望能搭你的飛機到金邊,順便跟你請教幾個問題。”

他邊說邊輕輕將那本《憨第德》擺在貨物上,三張百元鈔票呈扇形夾在書裏,偷偷露出。沙拉特派的偽裝大師說,聲東方能擊西。

“聽說你喜歡伏爾泰。”他說。

“我誰都不喜歡。”查理·馬歇爾對著貨物以沙啞的假音反駁,帽子再往下滑,蓋住更多臉。“我痛恨全人類,聽懂了沒?”他的辱罵語句盡管帶有華人的下降調,無疑是法裔美國人的口音。“拜托老天爺,我痛恨人類的程度之深,如果人類不趕快自動爆炸成碎片,我可要買一堆炸彈親手引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