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圍城(第4/13頁)

“哈啰!”他大叫,眼睛仍正對門縫。“日安!哈啰!”雙腿仍無動於衷。“我是查理·馬歇爾的朋友!女士,先生,我是查理·馬歇爾的一個英國朋友!可不可以請你轉告?”他以法文說。

他取出美元五元硬幣,塞進門縫,卻沒人上鉤,因此他收回,從筆記簿撕下一張紙,在最上面寫著“致馬歇爾機長”,自我介紹為“英國記者,有事相商,與彼此利益有關”,然後寫下旅館地址。他又將紙條塞進門縫,再看看那對棕色腿,然而腿已經消失。他只好一直走,遇到三輪摩托車,坐上去,一直坐到找到出租車為止:不用了,謝謝,不用了,謝謝,他並不想要女孩——只不過,和往常一樣的是,他的確想要。

旅館以前是“皇家”,如今改叫“高峰”。旗子在旗杆頂端飛揚,但雄偉的氣勢卻顯牽強。他簽名後進入,看見活人在庭院遊泳池邊曬太陽,再度想起麗姬。對女孩子而言,這裏是訓練紮實的學校,如果麗姬幫瑞卡度夾帶過小包裹,她十之八九在這裏領過結業證書。最漂亮的歸最有錢的,最有錢的是金邊的扶輪社豬哥:走私黃金與橡膠的惡棍、警方首長、拳頭大的科西嘉島人。科西嘉島人喜歡在戰役方酣時與紅色高棉訂定幹凈利落的條約。有人留了一封信給他,信封口沒封,櫃台服務生自己看過後再客氣地旁觀傑裏看信。裏面是鑲金邊的大使館邀請卡,邀他參加晚宴。邀請人的姓名他從未聽過。一頭霧水,他將邀請卡翻過去,背面以潦草字跡寫著“我認識您的監護人老友喬治”,“監護人”一詞點明了一切。晚宴與“你丟我撿信箱”18,他心想。這兩項正是沙拉特嚴加批判的外交部嚴重脫節之處。

“電話?”傑裏以法文詢問。

“壞了,先生。”

“電呢?”

“也沒有,先生,不過自來水倒是很多。”

“凱勒呢?”傑裏露齒一笑說。

“在庭園裏,先生。”

他走進庭園。如雲的胴體之間坐了一群英國新聞界重量級戰地記者,喝著蘇格蘭威士忌,互道艱辛往事,看來如同英德不列顛空戰中的少年飛行員來替外國人打仗,而他們觀察的眼神也帶有一種集體性的輕蔑,一致不屑他的出身。一人包了方頭巾,長長的直發以英勇之姿往後梳。

“天啊,是公爵大人,”他說,“你怎麽來的?踩著湄公河來的嗎?”

然而傑裏並不想理會他們,他想找的是凱勒。凱勒是全職情報員。他是竊聽專家,美國人,傑裏是在別處戰地跑新聞時與他結識。更確切說來,外籍記者一到此地,無不先拜凱勒的碼頭,而如果傑裏希望取得他人信任,凱勒的大印章就有這種效力。對傑裏而言,他越來越珍惜他人的信任。他在停車場找到凱勒。肩膀寬厚,一頭灰發,一條袖子卷起。他站著,袖子放下的一手插在口袋裏,看著司機以水管沖洗奔馳車內部。

“麥克斯。太棒了。”

“好極了。”凱勒瞥了他一眼後說,然後繼續看著司機。他身邊站了一對細瘦的柬埔寨男孩,外表看來像時裝攝影師,穿著高跟靴、喇叭褲,相機懸在亮晶晶的襯衫之上,紐扣沒扣上。傑裏也駐足旁觀,司機停止沖水,開始以陸軍軟麻布刷洗汽車內部,越搓揉越呈褐色。另有一名美國人加入,傑裏猜想他是凱勒最新的助理。凱勒的助理淘汰率相當高。

“怎麽了?”傑裏說。司機又開始沖水。

“‘兩元英雄’擋到一顆很貴的子彈,”助理說,“就這麽一回事。”他是南方人,膚色蒼白,態度愉快,而傑裏已有心理準備自己會不喜歡他。

“是嗎,凱勒?”傑裏說。

“攝影。”凱勒說。

凱勒服務的新聞通訊社聘請了一群攝影記者。所有大型通訊社皆然,都是柬埔寨男孩,就像站在那邊那兩位一樣。通訊社給他們兩塊錢,請他們到前線去拍照。照片見報後,一幅二十美元。傑裏聽說過,凱勒的攝影記者陣亡速率是每周一個。

“他彎腰閃躲逃命時,貫穿了一邊肩膀,”陌生男子說,“痛得屁滾尿流。”他似乎感到大開眼界。

“他人在哪裏?”傑裏沒話找話說,司機仍繼續刷洗沖水。

“在馬路那一頭,快死了。是這樣的,兩三個禮拜前,紐約分社那些死腦筋,就是不發藥品下來。我們以前常送他們去曼谷。現在不送了,老兄,現在不送了。知道嗎?就在馬路那一頭,他們躺在地板上,為了請護士送水來,還得包紅包呢。是不是啊,小朋友?”

兩名柬埔寨男孩客氣地微笑。

“你要什麽,威斯特貝?”凱勒問。

凱勒的臉看起來灰沉又凹凸不平。傑裏對他最深的印象是六十年代在剛果時,凱勒為了解救困在卡車上的小孩而灼傷一手。如今手指長在一起,猶如長了蹼的獸爪,除此之外他的外貌並無變化。那次事件傑裏記憶猶新,因為抱著那小孩另一端的正是傑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