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圍城(第3/13頁)

太陽破雲而出,盡管飛機聲響隆隆,傑裏仍產生步入寧靜夏日的錯覺。傑裏到過很多地方,但在金邊,戰爭是在和平的氣氛中開打,與眾不同。他記得上一次來這裏時,是在轟炸停止之前。一群飛往東京的法國航空旅客好奇地在停機坪上漫遊,渾然不知降落在戰役之中。沒人告訴他們就地找掩蔽物,沒人跟在他們身邊。F4戰機與111戰機在機場上方呼嘯而過,周遭傳出射擊聲,美國空軍直升機放下托著死屍的網子,如同剛從紅海撈起海產,怵目驚心。波音707為了起飛,不得不爬過整個機場,以慢動作接受夾道攻擊。傑裏出神看著波音飛機懶懶爬出地面射擊範圍,而途中傑裏等著聽見悶轟聲,通知他飛機尾翼中彈。然而波音飛機勇往直前,仿佛無辜者免疫,溫柔地消失在未受侵擾的地平線。

這時諷刺的是,由於尾聲將近,他注意到重點擺在求生貨物上。在軍用機場另一端,各式各樣的大型包機,有銀白機身的美國運輸機、707、704引擎渦輪螺旋槳C130飛機,有的注明跨界航空,有的注明大鳥航空,有的毫無名稱,依序起飛降落,飛得笨拙而危險。這些飛機載著來自泰國與西貢的軍火以及白米,或者泰國的石油與軍火。傑裏快步走向機場大廳,途中看見兩架飛機降落,每次降落都讓傑裏屏息等待噴射引擎的後座力發威,在降落跑道地面松軟的一端又扭又抖地停下來,周圍是填滿泥土的彈藥箱疊成的堤壩。飛機尚未停妥,身穿防彈外套與鋼盔的行李搬運工就開始像一排未武裝士兵聚集過來,從機腹拖出寶貴的貨物袋。

盡管惡兆連連,仍無法摧毀他舊地重遊的喜悅。

“您打算待多久,先生?”入出境官員以法文詢問。

“一直待下去。”傑裏說,“你讓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越久越好。”他本想當場打聽查理·馬歇爾,但機場警備森嚴,散布了各色情報人員,由於他不知道對手是誰,最好別宣揚自己的志向。機場有各式各樣的老飛機漆上新標志,他卻看不到印支包機的飛機。庫洛在他離開香港前叮嚀,印支包機的注冊商標顏色,據信與柯的賽馬顏色相同:灰色加上淺藍。

他召來出租車,坐上前座,委婉拒絕了司機的好心推薦:女孩、表演、夜總會、男孩。道路兩旁的鳳凰木構築成橙色隧道,在石板色的季節雨天空襯托下格外華麗。他在雜貨店停下,依照“浮動匯率”換錢。他喜歡“浮動匯率”一詞。兌換貨幣的商家以前是華人,傑裏記得。這一家卻是印度人。華人及早退出,印度人留下來吃殘骸上的剩肉。馬路兩旁是簡陋的房舍群。四處是難民,或坐或臥,有的在煮食,有的靜靜群聚打盹。有幾名幼童圍成圓圈坐著,輪流抽著一根香煙。

“本村人口一百萬。”司機以小學課堂的法文說。

一隊陸軍車隊朝他們開過來,亮著車頭燈,堅守馬路正中央。出租車司機乖乖靠邊開進泥巴裏。車隊最後一輛是救護車,兩扇門都敞開,裏面堆有數具屍體,腳丫露在外面,腿有如豬腳,表面光滑,淤青處處。是生是死,幾乎無關緊要。他們通過一簇被火箭炮炸毀的高腳屋,之後開進地方性的法式廣場,有一間餐廳、一間雜貨店、一間熟肉店,還有拜爾奎寧紅酒以及可口可樂的廣告。有兒童蹲在路邊,看守著偷來的汽油,以一公升葡萄酒瓶裝著。這幅景象傑裏也記得。轟炸時會發生這種事。炸彈碰上汽油,後果是血流成河。這一次也會發生同樣的事。沒有人學到教訓,一切都沒有改變,隔天清晨之前會有人收走殘骸。

“停車!”傑裏說。他一時興起,遞給司機那張他在曼谷書店抄下來的查理·馬歇爾地址。他原本想趁夜黑風高悄悄過去,但在陽光照射下,似乎已沒必要那樣做。

“去這裏?”司機轉身問,很驚訝地看著他。

“沒錯,夥計。”

“你知道這房子?”司機以法文問。

“我一個好友的。”傑裏以英文回答。

“你的?是你的好友?”

“記者。”傑裏說。這話能解釋任何不合常理的現象。

司機聳聳肩,將車子開上一條長長的大道,經過法國大教堂,轉進一道泥土路,路旁是一排排庭園別墅。越往市區邊緣,別墅就迅速變得邋遢。傑裏兩度問司機,究竟那地址有何特別之處,但司機已失去興趣,聳聳肩,不置可否。停車後,司機堅持要傑裏先付錢再下車,然後氣呼呼換擋高速沖去。這幢別墅與其他別墅沒兩樣。下半部由圍墻半掩,墻壁裏有道鑄鐵大門。他按下門鈴卻什麽也沒聽見。他用力推門,門卻一動也不動。他聽見窗戶用力關上的聲音,趕緊擡頭看,隱約看見紗窗內有棕色臉孔移開。隨後大門吱吱響,應聲開啟,他往上走了幾階,來到鋪了地磚的走廊,又有一道門。這一道門是以實心柚木打造,開了一個陰暗的小柵欄窗,可由內向外看,由外向內卻不行。他等著,然後重重敲擊門環,接著聽見回音在屋內四處彈跳。這道門屬於雙扉門,連接處在中間。他將臉貼在門縫,看見一條狹長的地磚地板以及兩階,應該是樓梯最後的兩階。樓梯之下站了無腿毛的兩條棕色腿,裸露出兩條光禿禿的小腿,但向上只能看見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