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圓場移師(第3/9頁)

除此之外,俱樂部相當清靜。頂級記者為了保持聲望,絕不踏進俱樂部一步。幾名生意人來這裏體驗新聞圈的滋味,幾個女孩來這裏找男人。兩三個看似戰爭觀光客的電視記者進行虛假的戰鬥演習。警司搖滾客,他是前巴勒斯坦人、前肯尼亞人、前馬來亞人兼前斐濟人,這個怒氣難消的沙場老將在他習慣就座的角落,端著啤酒,一手的指關節微紅,閱讀著周末版的《南華早報》。有人說,搖滾客是沖著這裏的格調而來。正中央有張大桌子,非周末時為合眾國際社的保留地,此時坐著納涼的是上海少年浸信會保守派保齡球俱樂部的成員,主席是年邁而白發斑駁的澳大利亞人庫洛,喜歡舉辦周六的例行賽事。比賽的方式是將餐巾揉成一團,丟向俱樂部另一邊的酒架,正中目標的話,其他參賽者得買下那瓶葡萄酒請你喝,大家也幫忙消費。老庫洛吼出發射令,標靶由神態疲憊的老服務生負責,為參賽者奉上獎品。這位服務生是上海人,是庫洛最喜歡的一個。這天戰況並不激烈,部分成員甚至懶得投擲。然而,陸克選擇的聽眾就是這群人。

“大牛的老婆有麻煩了!”小矮人堅稱,“大牛的老婆的馬有麻煩了!大牛的老婆的馬夫有麻煩了!大牛的老婆的馬——”

陸克大步邁向中央大桌,一躍而上,打碎了數只玻璃杯,頭也撞到天花板。南邊的窗框住他的身影。以半彎腰姿勢站立的他,體型與其他人不成比例;黝黯水霧的後方是黝黯的山頂,眼前這位巨人盡占最突出的位置。然而大夥繼續投擲餐巾,繼續喝酒,對他視而不見。只有搖滾客朝陸克的方向瞥一眼,就那麽一眼,接著舔舔碩大的拇指,翻至漫畫版。

“第三回合,”庫洛以濃濃的澳大利亞口音吆喝,“加拿大弟兄,準備發射。別急嘛,臭小子。發射!”

一團餐巾以高角度的拋物線飄向酒架,落在裂口上,停留一陣,隨後癱落地上。在小矮人慫恿下,陸克開始在桌上跺腳,又有玻璃杯落地。最後他總算擊落聽眾的防護網。

“各位閣下,”老庫洛嘆了一口氣說,“請安靜一下,我老弟有話要講。恐怕他有事相商。陸克老弟,你今天已經開戰數次,再惹事我們將嚴懲不貸。發言務必簡潔清楚,細節再小也不能省略,說完後敬請歇口。”

俱樂部成員都對彼此的傳奇背景窮追猛打,而老庫洛在眾人眼中就是《古舟子詠》裏的老水手。他們口耳相傳,庫洛自短褲抖落的沙,比他們多數人踏過的泥土還多。這話自有道理。庫洛的生涯始於上海,是當地惟一英文報刊的倒茶小弟兼采訪主任。至今他報道過共產黨與蔣介石之爭、蔣介石與日本之爭、美國人與幾乎所有人之爭。在這個無根之地,庫洛給了大家一種歷史感。他的談吐具三十年代真傳,在台風天連最能吃苦的人都不敢領教。三十年代駐東方的外籍記者以澳大利亞人為主。基於某種原因,跟梵蒂岡有關的術語常常掛在他們嘴邊。

多虧老庫洛之助,陸克總算能發表高見。

“各位男士!——小矮人,你這該死的波蘭鬼子,放開我的腳!各位男士。”他以手帕點點嘴唇,然後說,“各位所知的巍安居正物色買主,而塔夫蒂·西辛格已經溜之大吉。”

眾人不為所動,但他本來就不預期會有太多騷動。新聞工作者不習慣驚呼失聲,甚至吝於顯露不敢置信的神情。

“巍安居,”陸克洪亮地重復,“待價而沽。知名當紅房地產創業家積克·趙,各位比較熟知的身份是我那位動輒發火的房東,他接受大英政府之托處理掉巍安居。欲知內情,就散布高見。放手啦,波蘭雜碎,再不放手我宰了你!”

小矮人將他推倒。他雙手揮舞,以敏捷身手躍下,因此沒有受傷。站在地板上的陸克繼續對攻擊他的人出言不遜。此時庫洛的大頭轉向陸克,濕潤的雙眼以惡毒的目光瞪著他,似乎永遠不會移動視線。陸克開始懷疑,庫洛的私法如此多,他究竟觸犯了哪一項。庫洛的偽裝無數,屬於復雜、獨行的人物,這一點圍坐此桌的人都知道。在刻意粗魯的言行舉止之下,隱藏的是一份對東方的愛,有時這份愛似乎將他束縛得難以忍受,以至於他得出走幾個月,消失無蹤,有如情緒郁悶的大象離群行動,直到適合與他人相處時才復出。

“閣下,別嘟噥個不停了,行嗎?”庫洛最後說,並以倨傲的姿勢將大頭往後傾,“請勿朝極為有益健康的水裏吐低級穢物,士紳。巍安居是特務機構。多年來一直是特務機構。是長了一對大山貓眼的塔夫蒂·西辛格少校的巢穴。少校從前隸屬皇家步槍隊,目前服務於香港警界,相當於常受福爾摩斯嘲笑的倫敦探長萊斯垂德。塔夫蒂才不會逃跑。他是地下工作者,不是下流坯子。先生,幫我老弟倒一杯,”他對出生於上海的酒保說,“他扯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