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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他們又來蹂躪巴拿馬了,對著高塔與陋屋開火,用加農炮驚嚇城裏的動物、兒童與婦女,在街上殺戮男人,趕在黎明之前翻天覆地。潘戴爾站在陽台上,就在他上回站的地方,眼睜睜看著,卻沒有任何想法,聲聲入耳,卻沒有感覺,銘刻在心卻未屈身倒地,懺悔贖罪卻未蠕動嘴唇,就像班尼叔叔對著他的麥酒杯懺悔一樣,一字一字地吐露神聖之言:

我們的權力不知有極限存在,雖然我們不能為饑餓兒童找尋食物,或為難民找尋家園……我們的知識無法度量,我們造出毀滅我們的武器……我們住在自我的邊緣,恐懼內在的黑暗……我們加害、腐化、敗壞,我們犯了錯,我們行騙。

露伊莎又在房子裏喊他,但潘戴爾絲毫不受影響。他聽著蝙蝠吱吱叫,在他頭頂的夜黑中盤旋抗議。他愛蝙蝠,但露伊莎恨蝙蝠。看到有人莫名所以地痛恨某種東西總讓他很害怕,因為你不知道那股恨會在哪裏結束。蝙蝠很醜,所以我恨蝙蝠。你很醜,所以我要殺了你。美,他心下斷定,美是惡霸。或許就因為如此,雖然他的工作是美化專家,但他卻總把瑪塔的缺陷看成是善的力量。

“進來吧,”露伊莎大叫,“現在就進來,哈瑞,看在上帝恩慈的分上吧。你以為你刀槍不入嗎?”

好吧,他會想進去的,內心深處他是個顧家的男人,但是今晚上帝的恩慈並未在哈瑞心裏,他也不認為自己刀槍不入。恰好相反。他認為自己遍體鱗傷,無藥可醫。至於上帝——他和人一樣糟糕,無法把自己起了頭的事情了結。所以潘戴爾沒進屋裏,寧可在陽台晃蕩,遠離兒女控訴的目光與太過豐富的常識,遠離老婆的尖嘴利舌,遠離邁基自殺揮之不去的記憶。望著鄰居的貓緊緊排成一列,從左到右沖過他的草坪。三只有虎斑,一只淡黃色,在鎂光焰火閃閃不墜如日光的亮度裏,你可以看見它們原本的顏色,而不是像夜裏見到的貓,全是黑的。

在殘殺與喧囂之中,還有其他事情緊緊抓住潘戴爾的注意力。例如,12號的科斯特羅太太持續用班尼叔叔彈琴的方式彈鋼琴。潘戴爾很可能也會這樣做,如果他能彈、也繼承了鋼琴的話。在恐懼到理智盡失的時候,能通過指尖抓住一小段音樂——那一定很棒,可以緊緊掌握住自己。她的專注力實在不可思議。即使距離這麽遠,他還是能看見她閉起眼睛,蠕動嘴唇,就像個猶太拉比一樣,哼唱她手指在鍵盤上彈出的音符。班尼叔叔以前常這樣彈琴,而露絲嬸嬸就把手放在他背上,挺起胸膛,唱歌。

然後是7號的緬多薩那輛寶貝的銀藍色大奔馳滑下山丘,因為彼得·緬多薩很高興能在攻擊展開之前回到家,所以把車一丟,沒拉手刹,結果車子就緩緩蘇醒滑動。我很意外,車子自言自語,他們讓牢門敞開著,我要做的就只是跨步走。所以它開始走,起初像邁基一樣步履蹣跚,接著,或許也還是和邁基一樣,奮力躍起,希望意外碰撞改變一生。然而天不從人願,卻全速奔馳起來。只有老天知道它將在何處結束,或在停止之前達到何等速度或造成何種傷害,或者是不是有某個設計零部件過分認真的德國怪胎,把某部俄國電影(潘戴爾早已忘了片名)中的嬰兒車情節,預先設定在這輛車的某個密封零件裏87。

對潘戴爾來說,這些瑣碎的細節具有無比的重要性。和科斯特羅太太一樣,他可以讓心思盤繞在這些瑣事上。盡管安孔丘上炮火隆隆,盤旋的武裝直升機飛來繞去,再度襲來的一切熟悉得令他疲憊。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實,倘若那真算是平常的事實:一個窮裁縫的兒子點起火苗,討好他的朋友與長輩,然後眼睜睜看著世界灰飛煙滅。同時,你認為你在乎的一切,卻在這時顯得不切實際而微不足道。

不,閣下,我沒有發動戰爭。

是的,閣下,我承認,贊美詩可能是我寫的。但是請容我謙恭地指出,寫贊美詩的人不必然就是發動戰爭的人啊。

“哈瑞,我不知道你幹嗎一直待在外面,你的家人懇求你進來陪他們哪。不,哈瑞,不要再等一下,就是現在。我要你進來,拜托,來保護我們。”

噢,露,噢上帝,我真的很希望,真的真的很希望,我能和他們在一起。可是我得拋開謊言,我手撫胸口立誓,雖然我不知道事實到底是什麽。我必須留下也必須離開,但是此時此刻,我不能留下。

警報未曾響起,但巴拿馬隨時隨刻都在警戒之中。識相一點吧,記住,你不是個國家,只是條運河。何況,需要這種警報也太誇張了吧。難道那輛沒坐嬰兒的藍色奔馳嬰兒車奔逃沖下曲折道路的好幾段彎道、撞上好幾個逃命難民之前曾經發過警報嗎?當然沒有嘍。足球場崩塌、死傷千百人之前,發過警報嗎?兇手會事先警告他的受害者,有警察會上門問他是不是英國間諜,願不願意和巴拿馬最惡名昭彰的惡棍一起待上一兩個星期嗎?至於出於人道的特別警告——“我們要轟炸你們了”——“我們要背叛你們了”——幹嗎驚動每一個人?警告又不能幫助窮人,除了效法邁基的行為以外,他們根本什麽都不能做。而有錢人根本就不需要警告,因為入侵巴拿馬的既定法則,就是不能讓有錢人陷於危機之中。不管邁基喝醉了還是腦筋清楚,他總是這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