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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伊莎打點丈夫晉謁將軍的朝聖之旅,就像打點孩子們上聖經學校,甚至更熱心。她臉頰上泛起迷人色彩,言語洋溢莫大的朝氣。情緒所以高漲,很大一部分來自酒瓶。

“哈瑞,我們得把車洗幹凈。你要去幫一位在世的當代英雄做西裝哦,以將軍的階級和年齡,他獲得的勛章比美軍的任何將軍都多。馬克,去提幾桶熱水。漢娜,可以請你負責海綿和清潔劑嗎,該死,快點。”

潘戴爾其實可以把車開到本地修車廠的自動洗車間,但是今天露伊莎為了將軍,不只要心誠虔敬,還要一幹二凈。從來沒這麽以身為美國人為榮,她一再說。她實在太興奮,跳來跳去,幾乎跌倒。洗凈車子之後,她檢查潘戴爾的領帶,就像露絲嬸嬸檢查班尼叔叔的領帶。先是貼近,再拉遠距離,畫畫似的。她一直不滿意,直到他換上一條比較沉穩的領帶。她的呼吸充滿牙膏的味道。潘戴爾很不解,為什麽最近她刷牙刷得這麽勤。

“你看起來就像我認識的報社特派員。扮成特派員的樣子去拜訪指揮南方司令部的美國將軍,這很不妥當。”所以她用最佳的艾爾尼·狄嘉多秘書聲音,打電話給發型設計師,約了十點鐘。“不要蓬起來,也不要留鬢角,謝謝你,荷西。潘戴爾先生今天想要剪短,梳齊,他要去拜會指揮南方司令部的美國將軍。”

之後,她告訴潘戴爾該表現出什麽樣子:

“哈瑞,你別開玩笑,要恭敬”——憐愛地撫平他原本就好好的外套肩膀——“而且要替我問候將軍,說潘戴爾全家,不只是彌爾頓·簡寧的女兒,很期待美國家族的感恩節烤肉和煙火表演,每年都一樣。你離開鋪子之前,先把鞋再擦亮一下。軍人天生就用你腳上穿的鞋子來評斷你,指揮南方司令部的將軍也不例外。小心開車,哈瑞,我說真的。”

她的耳提面命是多余的。沿著彎彎曲曲的叢林道路開下安孔丘,潘戴爾一如往常,非常注意查看限速標志。在美軍基地的檢查哨,他僵直身子,壯起膽子對哨兵露出微笑,因為他自己此時也差不多就是個士兵。行經修葺整潔的白色別墅,他察覺到屋主人的鏤空雕花軍階環繞在他周圍,身臨其境體驗平步青雲入天堂的感覺。踏上高貴階梯到第一流的菱石高地大門口時,盡管提著公文包,但他卻學美國大兵古怪的軍事步伐,上半身保持不動,屁股和膝蓋各自執行獨立的功能。

從踏進屋裏的那一刻起,潘戴爾和每一次到這裏來時一樣,絕望地深陷愛河。

這不是權力,是權力的戰利品:一幢前執政官的宮殿聳立在占領區的山岡,由謙恭有節的羅馬衛兵戍守。

“先生,將軍現在要見你,先生。”中士通知他,以一個訓練有素的動作拿下他的公文包。亮閃閃的白墻上掛著銅牌,紀念曾在此地服務的每一位將軍。潘戴爾像老朋友似的和他們打招呼,一面緊張地四下張望,尋找不樂見的改變跡象。他毋須害怕。遊廊有些不祥的玻璃閃光,有幾部看不見的冷氣機,有幾條太過多余的地毯。將軍曾經在事業的起步階段征戰東方,否則這幢房子可能和泰迪·羅斯福前來視察登月火箭進度時相去無幾。無足輕重,自己的存在毫不相幹,潘戴爾跟著中士穿過相連的廳堂、客廳、圖書室和起居室。對他而言,每一扇窗都是一個不同的世界:這會兒是運河,擠滿貨船,陣仗盛大地回旋穿過河谷盆地;這會兒是層層疊疊的淡紫山丘,覆蓋著熱霧迷漫的森林;一會兒是圓拱的美洲大橋,像只大海怪盤繞著跨越海灣,遠處三個圓錐島嶼自天際延展開來。

還有鳥!動物!就在這個山丘上——潘戴爾從露伊莎父親的一本書裏得知——擁有的種類比全歐洲加起來的總數還多。在一棵大橡樹的枝丫上,成年的鬣蜥在近午的陽光裏曬太陽沉思。另一條枝丫上,棕白相間的狨從旗杆上盤旋跳下,抓起將軍那位可人太太放在那裏的芒果,然後又躍上旗杆,手拉手,笑鬧著互相踐踏,跳回到安全之地。而在完美的草地上,棕色的豚鼠像巨大的頰鼠,盡本分地緩緩走動。這是另一幢潘戴爾一直企盼住在裏面的房子。

中士登上樓梯,把潘戴爾的公文包拎在左舷。潘戴爾跟著他。老照片裏穿著制服的戰士得意地對他翹起胡子。募兵的海報需要他參與早已遺忘的戰爭。將軍的書房裏,一張柚木書桌擦得如此光亮,讓潘戴爾發誓可以看透它。但是最讓潘戴爾感到飄飄然的是更衣室。九十年前,最頂尖的美國建築師與軍人頭腦,聯手打造了巴拿馬第一個縫紉聖殿。當時,熱帶氣候對男士的服裝不甚有利,頂級剪裁的西裝會在一夜之間長黴;衣服擺放在狹小空間裏,只會讓濕氣更重。因此,創造將軍更衣室的人,在原本是衣櫃的地方,設計了一個高大通風的小禮拜堂,開有頂窗,位置別具巧思,恰好足以捕捉任何一絲拂過的微風。在更衣室裏,他們巧妙設計一個掛在滑車上的桃花心木橫杆,可以推高到頂端,也可以降低到地面,只消女人輕輕一碰的力道就能夠操作。橫杆上,他們掛上統領高地的第一代將軍的許多套日間西裝、晨間外套、晚宴服、燕尾服、軍禮服與制服。所以,所有的衣服就可以這樣掛著輪流穿,還能在窗戶捕捉住的微風裏輕輕搖動。在這個世界上,就潘戴爾所知,對他這門藝術最振奮人心的貢獻莫過於此。